诸葛含光静静地躺在那里,嘴唇和手指甲泛着诡异的紫色。十几天的昏迷使她整个人消瘦不少,脸颊上线条分明,但难掩倾城颜色。明明是更锋利的外表,在诸葛纯钧眼里却异常柔和。已经几年没听到二姐板着脸教训自己了? 容君行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盒银针。在黄御医的注视下,他拈起一根银针悬在空中犹豫。 诸葛纯钧喉咙发干,感觉自己在冒虚汗。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几成把握?” 容君行神色不变:“两成。”边说边把银针悬在百会穴上。 “两成对别人来说或许凶险,对她来说肯定够了。玉门关的百姓还等着她。”这句自我安慰仿佛有奇效,诸葛纯钧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以一个书童的身份说这种话十分僭越,黄御医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容君行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 缓缓收起手中的针,容君行道:“阿钧,去拿一根蜡烛。” 诸葛纯钧不懂医术,从善如流地拿给他一个烛台。 容君行不紧不慢地将针在火中拷到发红,猛地扎进诸葛含光头顶。 诸葛纯钧有一瞬间觉得自己闻到了烤肉的味道。 所有人都一瞬不瞬地盯着诸葛含光的脸,房间里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已经沉睡十几天的诸葛含光猛然一阵呛咳,黑血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 诸葛纯钧忙拿了一条毛巾为她擦拭嘴角。容君行已经从床边椅子上站了起来,眼里有劫后余生的欣慰:“有惊无险。” 诸葛纯钧拉起诸葛含光的手:“二姐,是我。” 诸葛含光缓缓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三儿?” 诸葛纯钧破涕为笑的瞬间才知道自己刚刚居然流了泪。 诸葛含光十八岁开始戍边,二十八岁被封为定西将军,如今已经三十一岁。十几年如一日地跟一群砍了人头当夜壶的大老爷们儿混在一起,她也被带得见不得别人娘们兮兮哭哭啼啼。想抬手弹诸葛纯钧个脑瓜崩儿,但一用力才发现胳膊似乎有千斤重。放弃了动手的打算,她嘴上可没客气:“你小子易容的品味越来越恶心了,这张脸配上你那两滴马尿能直接去哭丧。老子还没死呢。” 诸葛含光不开口的时候是个大美人,但是一开口便从头到脚都写着“兵痞”两个大字。西北的军队私底下流传着一句话,说她娴静时如赵飞燕,行动处如孙二娘,不可谓不精准。 诸葛纯钧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骂还觉得特别舒坦,用袖子随便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成,那我把马尿留到你死的时候。到时候你说喜欢谁给你哭丧我就易容成谁的样子。” “你这张嘴会不会放屁?老子一睁眼就咒老子去死?” 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还能骂街骂得如此行云流水,诸葛纯钧都觉得刷新了自己对自己亲二姐的认识:“您这脾气阴曹地府也不敢收吧,阎王爷怕不得被您骂出个中风偏瘫。” 黄御医看这俩越说越没谱,赶紧过来圆场:“诸葛将军刚刚醒转,精力还没恢复,不宜动气。容大夫刚刚开好了后续调理的方子,膳房正在煎药。依老夫看,将军还是再睡一会儿?” 诸葛含光似乎此时才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别人,尴尬地清清嗓子:“躺太久了脑子不太清醒。本将刚刚说什么了?” 屋里几个能喘气的连忙低头:“说什么了吗?没听到啊。” 诸葛纯钧对诸葛含光的认识是:能骂街了就证明精神好、心情好、脑子没问题。为了防止再耽搁还要和黄御医寒暄,便先告退:“我去膳房看看药怎么样了。” 诸葛含光不知道她在躲黄御医,拉着她的手没放:“两年没见,你难道不想陪我说会话?” 还好黄御医是个惯会看脸色的,对周围垂手侍立的三个婢女招招手:“将军要和家人说几句体己话儿,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待房间里只剩下诸葛家姐妹,诸葛含光才低低说道:“自己人。” 诸葛纯钧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在说刺客,忙打起精神,凑得更近。 诸葛含光咳了几声,半闭着眼睛:“一小撮匈奴骑兵来骚扰,本来确实也轮不到我去侦察敌情。你也了解我,闲不住,就带了一支队伍出去看看。人是我随便点的,都是今年春天才招进来的新兵蛋子。那小子是前锋。” 诸葛含光微微气喘,停了下来。诸葛纯钧赶忙端了杯热茶给她喂了。 “这两天我虽然没睁过眼,但脑子有时候是清醒的。就好像整个人被关在黑暗的笼子里,除了思考什么都不能做。” 诸葛纯钧点点头,没出声音。 “恰好我对那小子有印象。他好像有点武功底子,我在脑子里重复了所有的操练场景,觉得像少林那一路。” 诸葛纯钧暗自叫了声苦。少林硬功、武当气功基本上是中原所有武馆的入门功夫。打着少林武当的旗号招摇撞骗的武师傅遍地开花。要说一个人会一套正宗的少林通臂拳,那确实是条线索。但要说一个人的武功里有少林的影子,差不多就相当于说一个馒头里有白面的影子。 诸葛纯钧忍不住问道:“他现在在哪?” 刚柔软下来的诸葛含光听了这个问题又有点搓火:“还能在哪?早投胎了。倒下得比老子都早。不知道的以为是老子刺杀了他。” “为什么急着告诉我这些?你不是总说我是个木头脑袋?” “我怕我没死的消息传出去还会再引来刺客。能活着回汴京还好,不能的话……” “你从玉门关来长安一路十多天,山高水长,对方也没什么大动作,想来不是对自己的□□太自信,就是……” “就是什么?” 诸葛纯钧摇摇头:“没什么。我会调几个长安六扇门的好手护送你回去。” 诸葛含光也没追问,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玉门关那帮傻小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我受伤的事情说出去。” “这你放心,你来长安的时候我都被蒙在鼓里。他们说是个京城大官出访西北,路上遭了刺客,打道回府了。” 诸葛含光笑笑,用口型说:“没白疼他们。” 服侍着诸葛含光重新睡了,诸葛纯钧回了客厅。李府早已遣散了瑟瑟发抖的老郎中们,整个客厅焕然一新:墙上的唐伯虎字画、茶几上的汝瓷花瓶、地上的波斯地毯和门口的翡翠屏风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李府尹、黄御医、胡御医正喝茶闲谈。容君行明明坐在他们当中,但又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墙隔离在外。他手中茶水已尽,正把玩着手里的钧窑茶杯。 见诸葛纯钧进门,黄御医主动站起来给诸人介绍:“这位是定西将军的弟弟,诸葛纯钧。他在六扇门当差,一手易容术可是独步天下、巧夺天工。他今天没以真面目示人,老朽方才眼拙,没认出来。” 李府尹和胡御医连忙先后做了自我介绍。诸葛纯钧抱拳客气道:“家兄常提起京兆府李府尹为官有道、治民有方,京兆府辖地富庶安宁。他常说若有机会来长安,一定登门拜访。”顿了顿,又换了一脸高深莫测:“下官此来长安有公干在身,若不是家姊情况危急,本不该贸然暴露身份。来长安城六七天都没来给府尹大人递上拜帖。失礼之处万望见谅。” 提到六扇门的公干,大家自然都识趣。李府尹马上说道:“哪里哪里,六扇门执行公务,有需要配合的尽管开口,其他的本官自然不会过问。” “家姊这病给诸位添了不少麻烦,下官先行谢过了。若有机会京城一聚,青云楼的花魁咱请不起,樊楼的酒菜大概还勉强能入几位大人法眼。” 容君行听这一套三纸无驴的官场废话听得昏昏欲睡,只恨不得能把这几人的长篇大论当抹布好好拧拧,去掉水分。一个呵欠打了一半,猛然听到黄御医点名:“这位容大夫医术高明,老夫定当如实禀报圣上。救醒定西将军可是大功一件,御医院恰好有几个空缺,老夫自然会鼎力举荐。” 容君行强行咽下去小半个没打完的呵欠,眼泪汪汪地对黄御医说:“定西将军好转全是托了黄御医的福。若不是您耳力过人,强……” 后半句被诸葛纯钧打断在喉咙里:“这位容大夫是我的一个江湖朋友,不太会说话,诸位大人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这种江湖郎中只适合出去招摇撞骗磕牙打屁,真进了御医院活不过话本子上两行字”,被诸葛纯钧强咽了进去,咽得十分艰难,龇牙咧嘴地吐出来一句:“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容君行不干了:“诶别急着走啊。五百两还没个影子呢。” 李府尹忙拱手道:“下官清贫,府上一时很难筹措这么多银两。等户部拨款一定如数奉上。” 容君行目光扫过门口的翡翠屏风,又用指肚搓了搓手里的钧窑茶杯,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两袖清风的李大人,喉结微动,似乎要开口说话。诸葛纯钧一看事情要糟,连忙捂着他的嘴把他拖出了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