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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年几度还复来(三)

瞧见他推门进来,湘如这才觉得好些。  他却突然握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椅子上。他蹲下身,抬头望着她,“丫头,你说我今天高不高兴?”  她不明所以,但他的笑,他轻快的调子语气,都在告诉她,他高兴,甚至是喜出望外。  “你肯定能看出我高兴,不是一般的高兴。所以能不能让我疯一次?”  她还没有回答,他却轻轻握着她的脚踝,脱掉了她的两只高跟鞋,丢在一边,弯下身,抱起了她,她惊呼出声。  “乖,鞋子不舒服,”他低头伏在她耳边安抚道,“安分些,我抱你下去,不会有旁的人看见。”  热气撩拨在她耳朵上,像是无数把细软的小勾子,又像是一簇簇灼人的小火苗,酥酥麻麻,一寸一寸地撩拨到心里,让她一下子烫了脸。  “你先,你先放我下来。”她小声。  他紧了紧手臂,轻柔道:“乖。”  她不敢看他的脸,僵硬地歪着头,侧脸去看斜上方,开始是包厢里头正中央的一盏宫灯,里头有一轴的剪纸图案,被暖黄的电灯光映着,投在外头的一层油纸上,影影绰绰,然后是他抱着她走下楼时上方一段一段的木质楼梯,刷了红色的漆,喜气洋洋,后来又是他抱着她跨过题壁楼门槛时所见外头的浓浓夜色和深蓝天幕,最后,是他抱她进汽车时灰暗的车顶。  她感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动,她离他胸腔那样近,她也能听见他的心跳,有节奏的,沉稳的跳动,回响在她耳边,一下又一下,她竟是不想推开他的,她因此而突感到害怕与迷茫。  他将她安置在汽车的后排座椅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光亮少许,她隐隐约约能看清他模糊的侧面曲线。  她想起那个夜晚在医院的病房里,他坐在她床边削苹果低着头的神态,想起她半夜看到对面病床上的那个大约轮廓,想起那双摆放规整的男士软底拖鞋,想到他在菲罗低头认真给她切牛排,将她杯子里的红酒折到自己的杯子里去,微笑着说,“不过,确实只有一点点。”,想到他将面包掰开,垫了纸巾放到她手里,想到他坐在玻璃屋子里头喝茶的悠闲神态,想到他翘着二郎腿听戏时的风流神态,想到他方才抱着自己出了包厢,下了楼梯,垮了门槛。  他这一声叹气搅得她心头都是他,一颤一颤,像是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她,是喜欢他的。  她斜靠在车子里,闭紧了嘴,牙齿微微咬着下唇,怕自己说出来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俯下身子摸摸她的头,“吓着了?是忠哥不好。忠哥太着急了,急的过了头,失了分寸,你还是个小姑娘,肯定吓着了。”  她摇摇头,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故作轻松道:“今天太高兴了,就让老夏先走了,我开车送你回家。我们先去菲罗买牛油可颂。”  他想了想,自己确实太急切。他是不怕龚建华的,却不得不防着他背后的人。无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那船不干不净的贸易,他都不能妥协。可若真的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却不能牺牲她。  杜全的态度让他意想不到,但确实是个好事。  他不必再防备龚建华这条线上暗处的人,她也不必因为他而时时处于不确定当中,他方才差一点就要问她,“往后,都同忠哥在一处好不好?”这是要明明白白地示爱,最后却止住了。  他抱着她时,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可这不能成为判断她情感的依据,他不想太过唐突。可方才是高兴地过了头,急切的难以自抑,他想要抱着她。这是让突如其来的欣喜冲昏了头,他自己也说,她还是个小姑娘,怕是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想到这,自嘲笑笑,在后视镜里看看她,原来已经睡着了。  他将车停在菲罗门口,一个人下去买可颂,出来的时候拎了一个纸袋子。他把袋子放在她旁边,又将西装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她的脸被一边垂下来的头发遮去大半个,露出来一只眼睛,垂下来长睫毛。他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面颊,柔软的,温暖的。  无声笑笑,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启动汽车。  已经要算深夜,除了少数像菲罗那样全天营业的地方,大多数店面已经关了门,街上一片寂静,偶尔会有几声犬吠,他开车经过一条小街,甚至途径一户时听见了小孩子夜里醒来的啼哭。他在后视镜里看她。  车子开到了她家门口,她还没有醒,他停下来想去捏她脸的手,放下去摇了摇她的肩膀,她朦胧地醒过来,半眯着眼睛,揉了揉,哼哼着问:“到家啦?”  “嗯,到家了。”  她靠在车窗上,一时间没有说话,是还困着,不大清醒。  她睁眼适应眼前路灯的光线,却瞧他背光而立,身周镀了一圈金色的光晕,衬衫的棱角似乎柔和开来,她的手臂动了动,抓到了他盖在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  她正要从车子上下来,却想起来自己的鞋被他扔在题壁楼,上下不得,她有些窘迫,只是将手里的西装外套递给他。  他接过去,搭在臂弯上,转身绕到副驾驶的位子,弯腰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双杏色的毛线勾花拖鞋。  她踩着拖鞋出来,站在地上,抬手去摘她脖子上戴的那条珍珠项链,头配合着微微低了一些。  他本来就比她高大半个头,她这样垂着头,他能看见她细细软软的头发,一条浅浅的发际线,还有别在她头上的素银珠花。她发间有淡淡的茉莉香味,是现下一种国产洗发膏的味道。  他按住她的手,“别摘,说了送你,以为忠哥穷到连送你条链子都送不起的地界了?”  她心里是乱的,手上解项链的动作停了,却并未抬眼看他,两个人静默良久,最后她说:“谢谢你送我回来,很晚了,你也回家去吧。”  他笑着点头,“是了,很晚了。早些休息。”  他伸出一只手,突然在空中顿住,笑了笑,复又把手垂下,“快些进去吧。”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便转身进了院门。  叔叔婶婶都已经睡下,连淑曼的屋子都暗了灯,她进到自己的屋子里,绕到梳妆台前,坐下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是红的,耳朵也是红的,她抬手摸了摸,都是烫的,放下手时,指尖恰巧滑到的颈子上的珍珠项链,温热的触感,她蓦地想起被他的手握着时的温度,赶紧摇了摇头。  方彩确实差人来她房里装了电风扇,她走过去,扭开按钮,有清清凉凉的风吹着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汗水,觉得黏腻,便想要换了衣服去洗澡,走到窗边去拉窗帘,却下意识的向下看。  他还没有走,穿着衬衫斜靠在车门上,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了一根刚刚点燃的香烟,他是很少吸烟的,至少她没有见过。路灯打在他一抹漆黑的影子上,似是还有雾雾腾腾冒出的烟气影子。  她没有离开,就站在窗前,窗帘是双层的,外面一层白色轻纱质地的帘幕已经被她拉上,里头的遮光布却只拉了一边,她隔着一层白纱静静看他。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望向这处,白色窗纱上的装饰用的蕾丝花边被屋子里的暖灯一照,显得格外清晰,她隐在窗纱后面的半个身子却是背光而立,于是,他是看不清她神情的。只是扬了扬手里的香烟,冲她笑了笑。  意识到自己被他发现时,她一时有些慌乱,没有来得及同他示意,便匆匆拉上另一半的窗帘,回到离窗户远的那边换衣服,脑子里想的却是他那抹漆黑斜长的影子和淡淡的烟的影子。  他站在下面抽完那只烟,把最后一点烟灰弹到右手拿着的一个银质浮雕小盒里,望了那块微微鼓动的白纱好一会儿,才上车离开。  她洗完澡穿着长睡裙,又慢吞吞地挪向了窗口,偷偷将窗帘掀了一个小缝,却没有看见他,她竟觉得有些失落。  她把亮灯换成墙边的一盏暗光的壁灯,便躺回床上,不出意料,果然满脑子都是他。  他俯下身子摸摸她的头,“吓着了?是忠哥不好。忠哥太着急了,急的过了头,失了分寸,你还是个小姑娘,肯定吓着了。”  她看出他有些话没有说,欲言又止,只是说吓到她了。可她甚至有点期待他会说什么,他只说了这些,她是有些失望的。  她想他是个很好的人,不似她最开始见到的冷冽和不好接触,他了解她的喜好,也愿意抽时间陪她,甚至乐意同她开玩笑,体贴她。  他今天没有说出的话是什么呢?  她倒盼着他说出来。她隐隐约约认识到,自己是喜欢他的,可她也有矛盾,这矛盾在于他的不确定,她不敢确定他是否如她一般也喜欢着她,方才她未敢讲太多,便是怕自己一个疏忽,问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惹他尴尬。  喜欢一个人,她是这般的小心翼翼,如同踩在薄冰上,想要起舞,却处处受到束缚,怕听见冰面碎裂的声音,也怕自己会沉到冷水里去。  她摩挲着手里那条珍珠链子,又将它放到枕边,面颊贴近链子的方向,终于入睡。  他回到家,上了楼,躺在卧房里的红木摇椅上眯了眼,想到了“渴饮仇人血”。  面色是冷的,他杀了龚建华,是桩好事,可这只是一滴,他不可控的想起那个晚上,那具尸体身下已经冷透了的血,浸在她身下的地毯上。  “素央,四哥要给你和大哥报仇的。”  若她没有被逼嫁到唐家去,便不会有这样的事。所以,龚建华要死。之所以拖到今日,是要没有后顾之忧。  他等了五年,今天,却突然想起儿时大哥立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本书,身后是绿油油的葡萄架,讲着先生刚刚提过的一句话,大哥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他身后有人脆着嗓子,喊他:“四哥,四哥。”,怀里抱着一个青花大碗,喜气洋洋地看着他,“这么紫的葡萄,都给大哥和四哥吃!”  那时候大哥十岁,他七岁,而她才不过四岁。  现在大哥已经死了五年,素央也死了五年,他的家,好像只有他了。  他闭了眼,彻底放空地躺在摇椅上。  嘴角却突然有了一抹笑,他想到了那个隐在窗纱后偷偷看他的剪影。  他今天有话没对她说,“往后,都和忠哥在一处,好不好?”,这话以后,自然要说的。  他喜欢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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