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望着明亮的月色轻嗟了声,关了窗子:“小姐,您的武功进步得比我们快了。” “爹爹说,留在章国的有娀氏与充奴的鲁国人如今都是辛家的走狗看着。章王虽然年轻,但很是勤政,手里握着实权,防御做得也很不错。不过,计划还是有些进展的。” 正和璎珞对弈的璇玑抬起头,凝眸于跃动的烛火,清澈的目光变得幽深:“我说过的,要等。” 苦陷棋局的璎珞闻声抬头,望着自家小姐。手如柔夷,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臻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本该是白梅疏影横斜傲然世外,却到泥泞血腥里去搅弄风云。谁也不知道公主有多可怖,尽管,她待陆家是真心的。 昔日娇叱众妃子的小公主,离丧后艰难度日的卖花女,而今将军府里丝衣珠履的二小姐。只是因为那年烈火满城,一声马嘶,把国恨家仇压向了细瘦的肩。很早就学会了低眉顺眼,再大的劫难亦是言笑晏晏。甚至万种风情千样情愫,颦笑间也拿捏得这般熟练。心机玲珑剔透,倾城容颜却沉默寡言。 说起来,她们才是垂髫时共同玩耍的伙伴,如今依旧亲密无间,却有些东西再也不见。 许多时候,看着璇玑眼波明灭,璎珞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小姐?” 陷入沉思中的女子仰起头,两道泪猝不及防地淌下来。“璎珞啊。” “嗯……在听。” “若是三皇兄在的话,也该娶亲了呢。” “……” “娘说,要将我许给江允。你说,好也不好?” “小姐,你喜欢江公子吗?” “我不讨厌他。江家,很好。” “他日,要是战起了呢?” “章国的臣子,怎么会帮逆贼呢?”璇玑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就是大哥啊,不杀我也是万幸了……如今,我还会求这些么?” “小姐,你不信他们?” “我不想教他们为难。而且呀,我们应该信自己。” 窗外,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而她不知怎么想起了一个偏爱荷花的少年。 “从来到章国,有了复国的念头起,我没有一日不在害怕,”璇玑的声音清清冷冷的,“眷恋太多,我也会心软。嫁与江家也罢,在陆家也罢,他日战起,我们该不该不忍呢?鲁国是故国,这章国,如今又何尝不是家乡。陆氏于我有太大的恩,这家人,今生终是要负了。” “……” “小姐,我们只要取回鲁国和有娀的江山,章国的,依然是章国的。” “璎珞,我们只是要复我社稷,可是章王肯么?不肯,必定战起,连同鲁国的百姓,如今入了章国的地,将来也会被逼着充作军队同我们厮杀,更何况,将军府和丞相府呢?” “……” “如果为了自己的仇恨牵扯了太多无辜的人,这么做,对吗?” “这不对。” “不对,就是不值得的吧。” “如果我们后悔了,才是不值得!”玲珑突然开口,“可是即使我们后悔了,只要成功了,起码对得起六十四代皇族,不后悔也就更好,而现在,即使我们想做普通的章国人,有娀氏的万俟方也不会答应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开弓没有回头箭’。” “没错,小姐。如果大仇不得报,一直在章王面前俯首称臣,别说您无颜于六十四代尹姓,我和玲珑,也愧受了先王梅姓之封了。” “那么,”陆璇玑走到屋正中的白梅屏风前,“今后我们都要记住。这世事如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而又比棋局更凶险,因为棋子尚有黑白两色,人心,却是变幻莫测,难判善恶。” 那细雨中的少年呵,共挽鹿车本是奢望,可那一片血海的债,我又怎样来叫你偿还? 琬琰,好可惜,这盘棋的厮杀,无法皆大欢喜。 陆炎大婚了。 嫂子周氏是江家的表亲,小时候也是一处玩的,进了门之后,与大家相处都算融洽。 次年春,江允入陆府,邀璇玑赏樱花。 山寺的花开得向来晚些,满目的白像是铺了新下的雪。江允一身华衣,负手而立。她却偏偏穿一身烟青的旧衣,故意怠慢般,姗姗来迟。 江允却依旧很欢喜,看着一路的春光正好,山花烂漫,忍不住与她讲了许多话。璇玑有时嗯嗯地应着,有时只是微笑着听,陆炎成了亲,两人好像也比小时候疏离了。 到送她回去,走在山径上,江允犹豫着开口:“璇玑,你知道我们……” “江公子。”璇玑轻轻地说。 他愣了愣,有点勉强地笑着:“璇玑。你待我越发冷淡了。” “你为什么娶璇玑?” 江允停步,胸口有一块地方好像疼痛起来。眼前的女孩子是最熟悉的人,现在却像隔了云烟一般,看不清晰。你为什么会问我呢?或者,你希望听到怎样的答案呢?璇玑,你是我见过最最聪明的姑娘,你不明白吗? 少年眼底有很复杂的情愫,他困惑、疲倦,然后还是化出一点柔软,很温和、很温和地回答说:“因为我喜欢你呀。” 璇玑绽开了一丝笑意,拱手作揖:“小允子,谢谢你。”然后如释重负般转身离去。 江允呆立在原地,看着璇玑渐渐走远,隐隐有些难过。她可能,没那么喜欢他。不过,我喜欢你就好啦,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让你喜欢上我呢。 还是难过。 樱花如雪,而所在的山径就像一条绵绵不绝的河流,河水涨上来,涨上来,将他淹没,让他沉于水底。 让他陷入窒息。 四月初九,璇玑生辰。仍是家中小宴,不过请了陆家人。两家要联姻的消息,满朝野都在传着,自然也不用避什么嫌了。 御书房中,琬琰看着桌上一张折子,面色阴冷。赵福严瑞早已在一旁冷汗流了一身,也不知是什么密报让皇上一言不发了一早上。 “严瑞!拟旨!宣陆璇玑进宫!” “进……进宫?” “封为昭仪。”琬琰吐出这几个字后,居然还咧嘴笑了笑,兴致盎然地继续批起了奏折。 两个奴才相互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一齐缩了缩脑袋。 觥筹交错,陆璇玑始终带着乖巧的笑容。两家人正热热闹闹地闲聊着,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尖细而令人震悚的声音:“圣旨到——” 满席宾客都急忙放下杯筷,跪在了地上。 “相府江允,年节时出使宣国,于两国交好立有大功,特封为赫咺侯。” “陆氏长女,少有嘉仪,才色殊异,年及十四,封为昭仪,择时进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混混沌沌接了旨,宾客一时不知该恭喜江允封侯璇玑为妃,还是该遗憾两家亲事作废,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只有两个主人公依旧愣在那里,脑海里都各自盘旋着方才的圣旨。 “封为昭仪,择时进宫。” 天地之间,一片烟雨。 “小璇玑,”少年尚未变声的清软嗓音在耳边回荡,“你只要记住我的名字。” “琬琰。” “……等你十五岁及笄,我会来娶你。” 陆璇玑轻笑出声,十四岁你就来了,这算不算,提早完成了誓言? 赵公公去后,热闹的宴席一片寂然。两家上下都以为几日后江允便来提亲了,今日接了那么道圣旨,都尴尬不已。 倒是江允,斟了两杯酒,递一杯给璇玑,自己举杯道:“允,贺喜陆小姐。” 璇玑叹息一声,饮尽杯中酒,也不放下杯子,定定端详了他一会儿:“恭喜……侯爷。” 只这一声,江允当着满堂宾客,落了眼泪。 大家噤声,看着他向列座告辞,看着他走过陆璇玑身边,稍作停留,又一步一步离去。门外一声马嘶,是江允离府,不曾回头。 璇玑低下头,慢慢品尝方才他停步说的话:“璇玑,这杯酒,就当作是我今生唯一的交杯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