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御书房。琬琰翻看着递上来的密折,想起早朝时听见的议论,两道剑眉不自觉地蹙起。陆家认女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还闹腾成这样,之前他听说陆忠找了个女儿也不过微微一笑不放心上,现在却来了点兴趣。 “赵福,你说,他们这是做什么名堂?” “陛下……依小的看来,陆家不过是觉得少了女儿,于是得到了来报个喜啊。” “哦?那,这个陆二小姐什么来路?” “回陛下的话,小的听说,这陆家二小姐是将军布衣时候一位至交的遗孤。那刘秀才倒是颇通文墨,可惜屡试不中……那小姑娘被教育得倒是知书达理,是秀才临终时把她托付给了陆将军。” “颇通文墨?那为何屡试不中?” “这……”赵福冒了冷汗,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多嘴啥呀。 “大概是那秀才福薄,不能登任……”赵福边支支吾吾边向最近的另一名太监递眼色求援。 抿了一口梅庵雪水沏的红茶,琬琰的心情似乎好了点,信口问道:“那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赵福心里念着“陛下您也就十四岁还管人家叫小丫头”,脸上却恭恭敬敬庄严肃穆的样子,躬身说,“陆璇玑。” “砰!” 手上的青玉螭龙杯在地上碎为几片,散着热气的茶水不偏不倚地尽数泼在了赵福头上。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赵福慌不迭地跪下来,磕头如捣蒜。 “没事,”琬琰淡淡地说,“手滑了罢了。这碗茶,赐你压压惊吧。”侍女把新沏好的茶摆到赵福边上,于是他长舒口气,又一番叩头谢恩。 “退下吧。” “公子,璇玑很穷的,公子的爹娘,一定不让公子娶璇玑。而且璇玑,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呢。” 那个女孩儿即使说着这种话也笑得那么灿然,瘦弱的身体在风雨里显得有些倔强。他却深深记着她的眼睛,他生长在宫廷危墙里,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睛。 七岁的小丫头,穿着邻家妇人给的旧衣,在列肆卖花,冬为白梅,春是杏花。花衬人更艳,人倚花自香。她不单纯,甚至一开始他就看出来这个小丫头精明得不像个孩子,可他还是忍不住去逗她,招她。 那是靖帝初去世,十三岁的年轻太子顾琬琰登基,半年之后,局势初定,他为体察民情微服私访。 就这样见到一个细雨里卖花的女孩,莫不静好。 “小璇玑。”他喜欢像普通的哥哥一样唤她。 那是一张充满稚气的容颜,但已经可以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在破败的茅屋里,粗布衣衫,依旧耀眼得紧。父皇驾崩前的那段日子十分思念他的母亲,据说他们就是在江南初次相遇。他觉得这是天意。 明明是才七岁的小孩,天真的童音却冷静平和得可怕。那漫不经心的柔软眼神,那婴孩一般纯粹的瞳仁,为什么在她听见他的名字的一瞬黯然失色,仿佛全世界的黑暗都扑面而来。她无力地倒下,如同被迎头一击,而他也惊慌不已,仿若损伤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登基半年的少年天子,正春风得意,为着一个令他好奇又不愿去调查的女孩儿,骤然生出说不清的情愫。 “小璇玑可是我早就预定下的。待你十五岁及笄,我来娶你。” 要得到她,好好地捧在手里。 一年的淬炼,让他变得比他父王更狠辣,而此时,那双幽深而寂静如潭水的眼睛,悄然涟漪一闪,温柔乍现,却终是风平浪静。 陆家。璇玑自知义母待自己犹如亲女儿,大哥随父亲去军中时,便常常陪在陆夫人身边。这日,做了许久女红,母女二人都觉得有些乏了,陆夫人便叫搬上琴来。一曲终了,璇玑招招手叫弹琴的丫鬟退下,自己坐到琴前。 “娘还不曾听过璇玑的琴呢。”白玉般精致的指尖,倒没有因生活的重负落下过一丝薄茧,此时戴了指甲,第一次在人前拂动琴弦。陆夫人听着,唱的是《甫田》: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当初年少多秀美啊,总着两弯羊角辫。几年不曾见他面啊,转眼加冠岁如刀。 陆氏笑道:“不过学了几日,你那吟、猱、绰、注的手法倒不像是生手,可见是个有琴心的。只是这琴也旧了,改明儿我便叫瑜儿去订张好的来。教你们兄妹的老师说你将书背得很熟练,是不是本就学会了?” “我……刘爹爹在时,已经都教了我了。” “那正好,你可以腾些时间去学学书画。如今你已八岁了,可以跟着炎儿习武去。你的琴,我去请教坊的师父来教你。” “谢谢娘亲。” 武场自此,多了一抹有些娇小的身影,而在自己院内,玲珑、璎珞也常常伴着练习。 如此,又过五年。 “哎哟!”陆炎摔到一旁,旁边看着的丫鬟慌忙跑过去扶他。 “没事儿,”陆炎一面推开伸来的手,一面麻利地爬起来,惊异地看着璇玑,“璇玑,你怎么会进步得这样快?” 眼前的丫头已经出落成少女模样,一手提了把漂亮的软剑,桃腮绯红,喘着粗气。 看见哥哥跳起来,陆璇玑仿佛才反应过来,睫毛如蝶翼般忽闪了两下,嘴角露出慧黠的笑意:“哥,我赢了!” 陆炎懊恼地摸摸屁股:“我比你多学了那么久,居然输给你,太丢人了!哎,可别跟爹说啊!” “哈哈哈,臭小子!我都看见了!”答话之人却不是璇玑。见陆忠走进武场,两兄妹都有些发怵。“陆炎,你的剑术进步不错,可是比起璇玑,可要再多用功啊。” “但是——”众人纷纷扭头,只见武场边上的河中不知何时飘了一只木舟,江家的小公子江允慢悠悠提袍登岸,“阿炎若是躲开了璇玑那一招,璇玑妹妹可要摔破相了!” 陆忠自然看得出来,只是陆炎做哥哥少不得让着她,被江允年轻气盛说了出来,此时便笑着点头。璇玑愣了愣,咬牙切齿道:“这又关你什么事,小——允——子?” “你要是破了相,我姐姐就是京城第一美人了,怎么不关我的事?”江允笑嘻嘻地说。 璇玑不知怎的就恼了:“谁不知道你家姐姐是宫里头得宠的娘娘,五六年前就是最好看的,谁敢与她争什么‘第一美人’!” 陆炎素来是个心眼大的,还要打趣她:“啧啧啧,我们的小璇玑竟当着阿允吃他姐姐的飞醋了?” 看着小儿女们唇枪舌剑,陆忠抚须微笑。那江家的小公子生得眉目如画,眼神却比江丞相还要锐利,仪表举止都是上佳的,如今刚过了十五岁,但已在朝野都有些才名。前月宣国使臣来访,在宴会上盛赞他,感叹“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自古才子配佳人,况江允武功也好,难得对他胃口,整个章国怕是再找不到如此门当户对的美事,陆忠夜间便同夫人去讲了。 “江允的确是好孩子,和璇玑家世也般配。只是,一来丫头还小,二来不知他们自己意思如何。” 陆忠把白天自己的所见讲了一遍。两个人嬉笑争执间,倒是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意思。“等炎儿先娶了亲,索性把他们两个的也定下来,我看江家也不会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