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从未奢望过他将她放在心里，只是她知道皇上对自己和对单纯因政治而封的辛皇后，终是不同的。他对她笑过，当她在灯下绣一朵白荷的时候。她细致地知晓他每一点滴的喜好，会清晨起床亲自去采集荷叶上的露水为他烹茶。这个对外人那么狠绝的帝王其实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对她心肠软得很，她也便自醉多年，奢想在他心上有那么一席之地。　　去年花灯节，她看着那个美得有几分妖娆的女孩子，为她的棋风暗暗心惊。单论才情，她深信普天之下唯有她配得上赫咺侯，但她的心性似刀枪铮铮，或许所志并不在为江家未来主母、家弟贤妻。于是她留下半幅残棋，向这个女孩告辞，回府又见允儿正一笔笔描画她的画像，不知怎的就心疼起来。　　彼时的江家姐弟，又怎料到这个女子也会入了深宫，甚至，来将江蓠所贪恋的那一丝温暖，也尽数夺走。　　那日江蓠路过听雨亭，恰瞥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皇上正将璇玑拥在怀里同看景色。那片新荷深深浅浅的绿，映得亭内一双璧人岁月静好。隔了那么远她恨恨地看清他面上温柔的样子，即使在同鸾帐的夜里他也没有这样的表情。这个孤女何德何能？　　记忆中他的眼底从来是肃杀的，寒潭般。她听闻他是因早殁的生母而如此，所以常伴他左右，六七年，有江蓠，红袖添香夜读书。她也看着他以天子的傲气，令出言不逊的使臣哑口无言，令嚣张跋扈的世家人头落地。她被培养作一个聪颖而贤德的妃子，却只想妒犯七出。　　　　又一局棋，陆璇玑似乎无法集中精神，见江蓠步步紧逼也并无反击之意。只是看着对面人执着于棋局的模样，心愈发难过起来。　　“啧，这一局，输得难看了些呀。”对面玉色宫装的妃子戏谑地笑了。　　璇玑边起了身，边勉强着笑道：“蓠姐姐的棋艺盛名在外，此局是赢定了。既然如此，璇玑可要先回玉华宫琢磨一番，下回再来了。”　　江蓠吩咐着帮忙收拾棋盘，亲自将人送到门口儿，又是一番虚情假意的惜别。　　看着徐徐走远的女子，江蓠嘴角微微一抿，扭身回了屋中：“秋兰。”　　“娘娘。”　　“将我爹送的那个锦盒备好了，明日早些去皇后娘娘那里请安。”　　　　凤华宫。江蓠一早便坐在了这里，一开始只泛泛说些宫中琐事，辛玓也不点破，不紧不慢和她聊着，一盏茶吃尽，方才有些不耐之色。江蓠将家中带来的进贡之物献上，慢慢把话题引到姁媮夫人身上。　　“娘娘，嫔妾前些路过玉华宫，竟见了宫中侍卫进去，那人嫔妾未进宫时就认得，是李家的二公子，名唤羽符，皇上虽然让他巡守宫廷，可妃子的寝宫却不该进吧。嫔妾未敢声张，但皇后娘娘必定是赏罚分明的。”　　辛玓一惊，斥道：“姁媮夫人向来是规矩最严的，她难道会管教不好宫里人？这是多少大的罪名，你可不能乱嚼舌根！”　　“娘娘，嫔妾本来顾念姊妹之情，欲提醒姁媮夫人，但昨夜又见那侍卫进去了，兹事重大，嫔妾害怕此患不除要坏了宫中风气，所以一早来禀明娘娘。”　　“江贵妃深明大义。宫闱之中若真有这等丑事，我纵然爱护璇玑，也是要按宫中规矩来查办的。你也不要自责了。”　　“是……嫔妾告退了。”　　辛玓颇有深意地看了江蓠一眼，笑道：“先走吧。”　　江蓠起身，却突然蹙眉捂了捂小腹。　　“怎么了？”　　“没事，娘娘。”　　皇后望着江蓠离开的背影，吩咐道：“叫王太医去看看她，再回给我。”　　　　江蓠方回碧华宫歇下，门口便报太医到了。　　“王太医？”江蓠问芸香，“我不是传的陈太医吗？”　　“陈太医今日告假回家了。”　　江蓠只得叫他把脉。　　“恭喜娘娘，您已经有一个月身孕了。”　　她怔住。皇上独宠姁媮夫人很久，连自己碧华宫中也很少来了，一年多来，唯上个月璇玑回陆府省亲时他在自己这儿留宿了整三晚。是上天怜自己命苦吗，竟让自己珠胎暗结。　　心中甜蜜，却又微苦。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会不会多留意自己一点点？王太医一去，皇后就该知道了，璇玑的事情还没抓住，自己可千万不能让她忌惮。这偌大的皇宫，实在处处暗流汹涌，自己终是变成了这副九曲心肠的鬼样子。　　　　玉华宫。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皇上可会怪罪璇玑心也变狠了？”　　“哦，璇玑这是终于下定决心了。”　　“辛家坍了，整个朝廷会不会都乱掉？”　　“朕自有处理他们的办法。”　　“那么，江贵妃……”　　“璇玑，那不会是你的罪过。”　　她无言。或有一天皆是孽债累累，不会互相嫌弃。很久之后，当她再看见那个她深爱的男子，依然会设想，她若不是那个七岁就被他遇见的陆璇玑，是不是一切都来不及展开就会结束，她是不是早就成为他刀下亡魂。错过了有时不会比遇见更苦。　　计策定下的那一夜他们都没有睡着，琬琰紧紧抱着璇玑，在她耳边一遍遍鼓励或者确认一般说着：“璇玑，你会是朕的皇后……你绝不会离开朕……”　　你是朕的死穴。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身边人微微皱起的眉，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怀抱是热的。若她能放下报仇……　　夜色晦暗，但他还是看见两行泪从她眼角直淌到枕上，无声地，他放开了她。　　天色泛白的时候顾琬琰疲倦地整衣离开，璇玑被他点了昏睡穴，两个时辰不会醒来。他已经吩咐了璎珞守着她好好休息，谁料引来了羽符暧昧又躲闪的目光。　　目送顾琬琰消失在视野中，璎珞便迅速解了璇玑的穴把她弄醒。璇玑一清醒过来就一言不发地起床与她们一起收拾，而后去了书房继续看刘家送来的东西。　　“他点了我的穴，想来这件事是不要我知道太多。”　　“今天，是不是就要开始对那个老贼下手了？”　　“对。不过我们并不知道具体的东西。”　　只是可惜了……小允子的姐姐。　　　　是夜。璇玑一身柳色宫装裹得如袅娜细柳，玲珑帮她缓缓篦着头发，眉宇间愁思稍露。　　“玲珑，你有心事。”　　“夫人，玲珑只是忧心皇上是否有所察觉。我们在宫中安排的人太多了，后宫人多嘴杂，早晚出事……”玲珑一面望着后花园浓浓夜色，一面支吾。　　“很快就要摊牌了，也无所谓了吧。但，玲珑，你在说谎。”璇玑仍是徐徐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却一言戳穿玲珑，“璎珞呢，好一会儿没见她了。皇上今儿或许有事不来了，我要去歇息了。”　　“姐姐她……”　　“皇后娘娘驾到——”　　两人俱是吃了一惊，只见江贵妃身边的秋兰在前头领着，皇后已带了其他一众人疾步进来了。辛皇后见姁媮夫人与玲珑等人皆不慌不忙地行礼，询问地看了看秋兰。那奴才自然急忙说道：“娘娘，方才有个侍卫溜进了玉华宫，是奴婢亲眼所见。看装束，应当是今日当值的李羽符。”　　玲珑脸色微变。璇玑看了看玲珑神色，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璎珞啊璎珞，我想你最为稳重，竟也迷了心窍了！　　“既然秋兰亲眼所见，姁媮夫人，您的玉华宫咱们少不得要搜一搜了，不然岂不是不安全！”　　“皇后娘娘，姁媮夫人近日忙于侍奉皇上，或许分不出身儿来管教宫里人，这才教下贱胚子钻了空子私通了，可不是她的罪过呀。”　　“不可能！”玲珑急了，“夫人，方才我从门口进来，并没有见过羽符。皇后娘娘，您看今日夜色这般黑，许是秋兰姐姐看错了呢！”　　皇后冷笑道：“既然如此，查一查便是。”　　璇玑又向皇后行了个礼，道：“皇后娘娘，您因着秋兰一句没根由的话便要搜我整个玉华宫，即使最后证明了羽符不在这里，传出去也必定污了我与这些丫头的声名，皇上或许也要怨我将后宫搅得鸡犬不宁了。”　　双方正僵持之际，后窗处传来“扑通”一声。众人都朝屋后荷池走去，璇玑一时也不能阻拦。玉华宫后的小园子比起御花园当然单调微小，但琬琰令人在园中掘出荷池，种了白荷，又在园中错落栽了桃花秋菊梅花等四时花卉，终年香花异草繁茂灿烂，树丛间扎一秋千，是琬琰与璇玑平日最喜爱的地方。　　众人到园中，一眼便看见树丛间一个丫头衣衫不整昏睡着，而一旁羽符惊惶地跪下，一身侍卫服凌乱可疑，头发还滴着水，想来刚刚跳进水里想躲藏的就是他了。　　陆璇玑怒叱道：“你这腌臜东西，深夜偷偷溜进我宫里做了什么？枉我方才还在皇后娘娘跟前保证！”而玲珑则将那皇后安排给她、平日守在外房的丫头拖起来，拉着迷迷瞪瞪的她跪下：“各位娘娘，这个小贱人是新进来的，夫人平时不怎么见到她，只是个在外头做粗活的宫人……珠儿平时是奴婢管着的，她做出这等丑事来，是奴婢失察，请娘娘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