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阵凉风吹过,闵幼株一个激灵抬起了头。 本该是幽深阴暗的乱葬岗上,不知何时起,飘起了点点亮光。 “萤火虫?”闵幼株抬起右手,却不想一阵刺痛传来。透过黯淡的光线,闵幼株看清了受伤的双手。原来还算细嫩的指尖上已经沾满了泥土秽物,手臂上也像被什么东西刺伤了一样血迹斑斑。闵幼株呆呆的看着伤口,却不想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的飞到了她的手指上。 “血......”双目颤了颤,闵幼株想要赶走那只萤火虫,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原本青绿色的光点随着血液的浸染突然黯淡了下来。虫体受到刺激,在指尖翻滚乱舞着,闵幼株以后它要坚持不下去了,却不想一阵金色的光亮闪过,双目一闭。再次睁开眼时,黑夜变成白日,乱葬岗变成了一片素雅秀丽的闺房。 闵幼株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久久没有言语。她双手一紧,底下的被褥也跟着卷了起来。 “姝儿......姝儿?” 姝儿?好熟悉的声音...... 闵幼株僵硬的转动着脖子,便见一个样貌瑰丽的妇人正眼含关切的注视着她。见她目露惊慌,妇人轻柔的抚了抚她的头顶,目光竟比刚刚还要柔和了几分。 闵幼株不可置信的叫出声道:“娘!” 少女一起身,纤柔的双手牢牢的抱住了眼前的妇人。姬紫苑似乎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看了徐清淮一眼,便好笑的回抱住了闵幼株。 “娘!娘!娘——”闵幼株不停地叫着娘,眼里便不争气的流出了泪水。徐清淮在边上看着闵幼株只亲近姬紫苑,却不理他,心里便有些吃味。 “诶哟,闺女只跟你亲,连爹都看不到了。”徐清淮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后跳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他看了看徐清淮,又看了看床榻上抱着的母女俩,便刮了刮脸道:“爹爹不知羞,还吃娘亲的醋。”说罢一溜烟的跑到了闵幼株的床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道:“念哥儿也要抱!” “念...哥儿?”闵幼株松开姬紫苑皱眉看着挂在她胳膊上的小娃娃,有些吃惊,又有些疑惑。姬紫苑见闵幼株没像往日那样抱过念哥儿,便点了点闵幼株的额头道:“傻丫头,病了一场连弟弟都不认识了?” “弟弟?”闵幼株指着胳膊上的奶娃娃道:“谁的弟弟?” 念哥儿一听姐姐真不认识他了,嘴一扁,滚到闵幼株怀中道:“念哥儿是姐姐的念哥儿,姐姐怎么突然不记得念哥儿了?”闵幼株低头看着眉眼间与她非常相似的念哥儿,心下一软,便揽过他道:“念哥儿?” “嗯!念哥儿!念哥儿!姐姐记起来了?” 闵幼株不忍拂他的意,便轻轻的点了点头。念哥儿立马欢呼着在她的怀里滚来滚去。姬紫苑怕念哥儿不知轻重伤到刚刚病好的闵幼株,便将他拉到自己怀里道:“姐姐身体还虚弱着呢,念哥儿等姐姐好了再跟她玩,好吗?” 念哥儿听了乖巧的点了点头。徐清淮见念哥儿懂事,也含着笑走到了姬紫苑身旁。 闵幼株看着温柔美丽的娘亲,看着挺拔俊秀的父亲,又看了眼乖巧懂事的念哥儿,有些木愣愣的开口道:“母亲和两位姐姐呢?” 姬紫苑听到这话一愣,傻傻的看了眼闵幼株道:“母亲?姝儿不是一直叫为娘‘娘亲’的吗?姐姐?我跟你爹只生了你和念哥儿,哪来的姐姐?”姬紫苑说着说着,突然瞪了眼徐清淮,“夫君,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女儿了?” 徐清淮赶忙解释道:“紫苑,天地良心!我只有姝儿一个女儿!”说罢有些委屈的看向闵幼株道:“姝儿,你可不能跟你娘乱说啊。爹爹晚上可不想睡书房。”姬紫苑听了噗呲一笑,闵幼株却依旧木愣愣的没有搞清楚状况。 没有母亲,没有姐姐。只有爹、娘、我和弟弟?闵幼株咧开嘴想笑一笑,又赶忙捏了捏脸颊。 “诶哟,疼!”真的,是真的!那之前那些是怎么回事?闵瑶呢?闵琨呢?裕国公府呢?难道那些才是梦? “爹爹!”闵幼株起身拉过徐清淮的袖子道:“裕国公府的人都怎么样了?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徐清淮没想到闵幼株一起身会问起裕国公府,他与姬紫苑对视了一眼道:“好好的提什么裕国公府?” 闵幼株不说原因,只是固执的拉着徐清淮的袖子。徐清淮无法,只得道:“这从何说起?让我想想......” “只说闵琨娶了谁,闵瑶嫁给了谁就好。” “胡闹,怎可直呼裕国公的名讳。”徐清淮虽这么说,到底还是给闵幼株解释了起来。“那裕国公如今的夫人出自翰林之家廖氏。而裕国公之妹闵瑶好似是进了宫......” 姬紫苑听到这,便附和道:“的确是进了宫,听说还封了贵人。”徐清淮便点了点头道:“他们府上据说还有四位公子,端的是人中龙凤。可惜大公子和二公子早年便成了亲,三公子身子不好,四公子倒是个有才学的。似乎名叫安南......” “夫君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次去赏花宴时,我正带着姝儿逛园子,凑巧便遇到了那位四公子。那四公子一见姝儿脸红的跟什么似得,走路还摔了一跤。当真有趣得紧。”徐清淮闻言双眼一亮,若有所思的打量起了闵幼株。 闵幼株就这样浑浑噩噩、似梦似醒的过完了一天。 翌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闵幼株许久没见到雨水了,不禁坐到窗口,用指尖接住了屋檐下的水滴。冰凉湿滑的触感在指尖不停游走,闵幼株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须臾,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的跑进屋里道:“小姐大喜!裕国公府来提亲了!” 闵幼株脊背一凉,僵硬的转过头道:“提亲?谁来提亲?提的又是谁?” “国公夫人带着四公子来提亲了,提的自然是小姐你啊!”闵幼株想要说不,却被丫鬟们拖着梳妆打扮了起来。望着镜中美丽妩媚的少女,闵幼株又狠狠的捏了捏脸颊。 被带到徐府的前厅时,廖氏和闵安南已经坐了有一会儿了。见闵幼株来了,闵安南抑制不住的向前走了一步。廖氏见了也不恼,而是抿唇笑了笑。姬紫苑见闵幼株来了,便将她拉到身旁坐下。闵幼株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廖氏和闵安南身上。这还是她认识的廖氏和闵安南吗?只见廖氏面目和气的跟姬紫苑拉着家常,闵安南则时不时的偷眼打量着他。闵幼株眼含惊悚的望着这两个人,久久没有言语。 在她这样毫不作为的情况下,亲事就被这么定了下来。 随后,两府互换了庚帖合了八字,竟是天作之合。之后三书六礼,整修新房,直到了迎亲那日,闵幼株似乎才清醒了些。望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啼哭不止的娘亲,闵幼株突然想起了梦中自己所经历的另一场婚宴。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喜娘和全幅人。不同的是,她如今是徐府的嫡长女。她的娘亲是徐府的主母。她甚至还有个弟弟。但她要嫁的人似乎至始至终都没变过。 闵安南......闵安南...... 嘴里下意识的低喃着这个名字,闵幼株豁得抬起了头。梦中的一幕幕交替出现,轮番上演。意味深长的嫡母,恶作剧的双生姐妹,侮辱了她的公爹,冷漠无情的相公。闵幼株站起身望着满室的红,突然间,觉得天地都旋转了起来。 哪个是梦?悲惨无助是梦? 哪个又是现实?幸福美满便是现实? 不!不!不! 闵幼株穿戴大红色的凤冠霞帔,不顾身边人的阻止,硬是冲出了闺房,冲出了徐府。路上行人见她这副打扮纷纷指指指点点起来,但她却仿若看不见听不见,只是提着裙摆在路上飞奔着。 闵幼株一口气跑到了裕国公府,见门口高挂红幔,人人面带笑容,她突然觉得很不真实。裕国公府真的是这样的吗?而她真的有这么幸福吗? 闵幼株摇着头,又提起裙摆小跑了起来。也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她捂着胸口终于停了下来。待抬起头,一块巨石赫然立在了她的面前。 苍劲有力又蕴含着天地玄妙的国师府三字奇异的抚平了她胸中的狂躁不安。 闵幼株喘了口气,似乎受到什么指引一般,竟一节一节爬上了阶梯。一百一十八节阶梯,本该让她疲累不堪,但直到她爬完最后一节阶梯,都没觉得有什么太大的不妥。 心里隐隐有了答案,闵幼株笔直的穿过了国师府的雾霾,直到了碧波湖边,依旧没见到半个人影。望了眼悬浮在碧波湖上的一叶扁舟,闵幼株轻轻的踏了上去。大红色的喜服沾染上了湖水,竟未变得有多沉重。闵幼株撑着竹竿,独自行驶在碧绿的湖水上。 远处,殿台楼阁的虚影越来越近,闵幼株撑着竹竿又行驶了许久的功夫才到了国师府的大殿。 大殿依旧是她记忆中的仙韵雅致,闵幼株循着记忆推开了大殿的殿门,往左转,去往内殿。若还没有人,这便真的是梦吧...... 她推开了内殿的门...... 内殿的中心处,一个长发披肩的白衣男子静静的坐在内殿的中央。闵幼株吃了一惊,她犹豫了一下,便往那个男子走去。 是流月? 待又走进了一步,男子的衣袍微动,竟缓缓转过了头。 闵幼株的瞳孔中,映照出一张姿容绝代的脸庞。一丝不乱的黑发,慈悲温润的眼神,眼角下一滴殷红如血的泪痣,泫然欲泣。那男子见到闵幼株也不吃惊,而是语带严厉的道:“物不以其道得之,皆邪也。好自为之,回去吧——”最后一声竟隐隐含着奇妙的韵律,闵幼株只觉得一阵气血翻涌,接着便人事不知了...... 乱葬岗上,闵幼株的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物不以其道得之,皆邪也......是指我的蛊吗?”闵幼株将目光投向了指尖上那只已经死去的蛊,“说的容易,可是我一个弱女子要报仇,又能用什么正道?”闵幼株摇了摇头,有些吃力的站起了身。想到梦中温暖幸福的场景,她不禁目光柔和的看向那只蛊道:“你用短暂的生命为我编织了一场美梦,就叫你回梦蛊吧......” 取出袖中的打火石,闵幼株点燃了乱葬岗一边的杂草,火光缓缓而起...... 闵幼株双手合十拜道:“娘,你走好。姝儿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火势随着风势越来越大,闵幼株抬起头,双眼竟比火光还要明亮。她直直的看向城中的方向,才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