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乱葬岗上燃起了熊熊烈火。天都的百姓们打开门,便见到天空好似被火光染成了金红色一般;期间还时不时的夹杂着尖利的呼啸声,似是有人在哭,又似是风声。 如此情景直持续到顺天府尹派官兵前往救火,才慢慢平息了下来。然而火势灭了,百姓们的谈话声却依旧喧嚣。有人说乱葬岗上不会无缘无故起火,有人说那是冤魂作祟。闵幼株便在这时与周围的百姓擦肩而过,走到了绿枝和青竹身边。因已是深夜,三人也来不及多说,便急急忙忙的赶回了裕国公府。 待回府后,府中人早已歇下。绿枝和青竹庆幸的同时,不免有些心酸。这府中当真是没有人关心大小姐...... 而闵幼株对此却毫不介意。第二日、第三日依旧去徐府看望徐蒹。然而经过那夜到底是不一样了。别人或许没感觉,但绿枝却隐隐觉得闵幼株似乎有了变化。 她不再刻意的装怯懦,装柔弱,而是将更多的时间用在了那些虫身上。她会让青竹时不时的送些新虫到凌雪阁,然后关上屋门不让任何人进去。绿枝对此忧心忡忡,青竹也觉得有些怪异。按理说他编的虫笼很密,就算有虫要爬走,也顶多两三只......怎么会隔几日就逃走好几只呢?大小姐让他抓那些虫真的只是为了观赏和玩耍吗?然而这些话,他埋在心中,并没有问出口。 日子便这样波澜不惊的到了闵安南和徐蒹成亲的那日。 如今徐蒹的肚子已经两月有余,披上嫁衣戴上凤冠后,无论脸还是腰身都有些臃肿。闵瑶暗暗叹了口气,徐葭则在旁边冷眼旁观。这段日子,因为闵幼株的关系,徐蒹和徐葭非但没有和好,关系反而更恶劣了些。一开始只是互不理睬,接着便开始嘲讽奚落对方,直至最近,连小时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被她们翻了出来。这日成亲要不是闵瑶在边上看着,两姐妹甚至都不想看到对方。闵瑶自是不知道她的两个女儿因为外人积怨已深,反而认为这是孩子间的怄气便没有多管,使得事态不断恶化。 另一边的裕国公府,闵琨和闵安南也因为这门亲事,关系有些不睦。闵琨自认为这是丑事,并没有对闵安南多说。闵安南则认为闵琨自作主张,没有顾虑他的想法。两父子自定亲后说过的话加起来连十句都不超过,再加上裕国公府的其他人作壁上观,闵安南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父亲’,而他的新娘正怀揣着两个月的身孕,打算嫁给他。 婚宴当日,裕国公府高挂红幔,满堂华彩。闵幼株坐在屋里咬断了最后一根线,便将衣裳抖落下来。这是一件玄色云锦长袍,袖口和领口处用了红色封边,长袍的底下则绣着大团大团的血红色花朵。绿枝凑近一看,惊叫道:“金灯花?” 闵幼株细长的眼睛一眯,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她将身上那件尺寸过小的湖绿色衣裙换下,便披上了这件玄色绣金灯花长袍。宽大的广袖,用红色羽缎束住的纤纤细腰,还有那行走间光华流动的金灯花,无不让人目眩神迷。 绿枝忍不住想称赞几句,但想到今天的喜宴,便皱眉道:“小姐的绣工真好,可惜今日是穿不了了。” 闵幼株将领口的长发顺到背后,闻言侧过脸道:“为何?” “今日是喜宴啊!哪有人在喜宴上穿黑色的......况且绣的还是金灯花,不大吉利......” 金灯花,又称彼岸花。 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闵幼株想到金灯花的寓意抿唇一笑,转过身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合的。”见绿枝不解,闵幼株边将红色坠流苏珠冠戴在发上,边道:“我这边的所有衣裳你都有数,不是小了,就是大了。没有一件是真正适合的。而送来的布料只有那一匹没有人要的玄色云锦。今日要出席四哥和大表姐的婚宴,我若穿着那些衣裳,裕国公府固然丢脸,但被人看轻的却是我自己。绿枝,我已经不想被人看轻了......” “小姐?” “打小我就是被人看轻的那一个,为了以和为贵我学会了忍。娘亲走了我在忍,受欺负了我也再忍。哪怕遇到了那样的事,因为有所顾忌我仍然在忍......可是当所有的顾忌都消失了,我又有什么忍耐的理由呢?太久了,真的太久了......绿枝,我想做回我自己。”闵幼株再次转过身时,绿枝不禁呆了一呆。也不过是月余的功夫,小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五官渐渐长开了,那张脸竟隐隐有了魅人之色。代国是崇尚清雅之美的国家,像小姐这般长相,倒有点不像正经人家的姑娘...... 绿枝心里这么一想,便晃了晃脑袋打住了这种想法。 “奴婢跟小姐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小姐可能不喜欢说话,可能总是闷着自己。但奴婢知道小姐并不是大家所说的这般怯懦、柔弱。您心里是有着自己的主意的。”绿枝歪过头微微笑道:“奴婢本来是不想贴身伺候小姐的,只想着在哪个院子里找份打杂的活计,然后到了年岁便赎身出去,与父母团聚。可是人心总是肉长的,自打伺候了小姐,奴婢说句逾越的话,奴婢是将小姐看成了自己的家人,如今要分开也舍不得了。所以小姐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总归奴婢是会跟在小姐身边的。”绿枝的话并没有太过花哨,但句句都出自肺腑。 闵幼株敛下双目,眼波一派柔和。“放心吧,今日大家忙得很,兴许并不会注意到我呢......”绿枝听了便点了点头,主仆俩步履一致的出了凌雪阁。 院外,路过的丫鬟婆子脸上俱带着喜意,脚步动作也比往日轻快很多。闵幼株一边走着,一边观察着周围人的神色。绿枝注意到闵幼株走的路是去往洪涛院,心里微微一顿,便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 闵幼株带着绿枝穿过一条条廊道,一座座拱门,正打算继续往前走,却不想半路遇到了徐清淮。 徐清淮见到闵幼株,和气的笑了一笑就要走过。闵幼株却在此时突然开了口:“姑父今日很高兴呢。” 徐清淮停下脚步,满脸笑容的道:“自然。今日蒹儿出嫁,乃是天大的喜事。” “大表姐成亲的确是天大的喜事,但不知姑父还记不记得三个月前有另外一位表姐也嫁到了国公府。当日的姑父想必也是这么欢喜吧......” 徐清淮脸上的笑容顿住了,却不想闵幼株又继续道:“不知姑父是三个月前更欢喜,还是今日更欢喜呢?” 闵幼株的双眼逆着光就这样直直的盯着徐清淮。徐清淮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虚,他轻咳了声道:“姝儿的事的确遗憾,但想必她在天之灵也是希望家里人都过得好吧......这孩子自小时候起就温顺良善,如今蒹儿继她之后嫁给安南,也算是全了徐家和闵家的一段缘分,如此她走的也能够安心了。” 好个全了缘分,好个走的安心。父亲,你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徐姝!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安心?良善?你究竟有没有真正了解过你的女儿?你又有没有真正了解过你的妻子?是了,人死如灯灭,你只看得见眼前的阖家幸福,哪里看得到身死之人的怨恨和无助! 闵幼株的双眼一利,一步一步逼向徐清淮道:“您的三女儿新婚当夜突然暴毙,您不觉得可疑吗?您心爱的妾室不治身亡,您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便确认了她的身亡,您不觉得草率吗?世人都道顺天府治中徐大人是个面善心善的大好人,对谁都和和气气,但我却觉得他是个糊涂虫!”说罢再也不看徐清淮一眼,便带着绿枝去往了洪涛院。 徐清淮被闵幼株的话怔在了原地,他想要伸手,却发现小姑娘早就走远了。心里被刚才那一番话搅得翻来覆去,但到底徐清淮看重情义,不愿意去怀疑什么,便索性一甩袖,往外院行去了。 父女俩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俨然是背道而驰。 闵幼株一路怀着怨愤走向洪涛院,却在院门口时,深呼了一口气,暂且放下了怨愤。早就知道他是个这样的人,又何必抱有期待呢。罢了,自己的仇,总是要亲手报的。 闵幼株推开了洪涛院的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