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山林静寂,正是黄昏时分,天色渐暗下来。 突然远处一人影犹如一只山鹰极速驰来。 待近了一瞧,原来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他一手握着一柄三尺长的宝剑,一手提着一坛子酒,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一道干涸的血迹,胸前也有鲜血湿透了衣裳。虽然重伤在身,他步履仍然平稳,眼神深邃似利剑,身体挺拔如苍松。 那人来到山丘上的一座坟茔前,反手将宝剑直插在地,弯膝跪了下来,用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刻字——廖诚安之墓,子廖知拙,突然喉哽如咽,悲泣出声: “爹,儿今儿来看您了。当日永别,孩儿来不及将您送回凤阳故里好好安葬,便携了您的遗书赶赴京城。如今魏忠贤及其党羽已被剪除,五皇子朱由检也已登基为帝······可惜朝中忠良死伤无数,江湖侠义之士也只余十之三四,国家罹难,元气大伤。信王继位以来,虽欲励精图治,但他天性多疑,刚愎自用,奸佞小人又开始兴风作浪,有志之士不是被陷害就是失望之余不思作为······” 他声音喑哑,猛咳了起来,吐出了一口污血后才继续轻声说道:“继位前,他与我以师兄弟相称,继位后我虽尽心与他做个臣子,他却开始疑心,先是要将公主许配与我,待我拒绝,却在我辞官南下途中,竟令锦衣卫追杀我!为助他登基,我一门师兄弟四人,二死二伤,如今他竟然一个也容不下。说什么‘侠以武犯禁’,自古以来有哪个帝王是被江湖人士拉下的马?天启末年至今已整整四年,这四年里我记着您的嘱托,不敢有丝毫懈怠,在与阉党笼络的绿林爪牙搏斗中未曾惜命。现天下稍安,但北方异族蠢蠢欲动,我将何如!” 他看着墓碑上自己亲手刻的字迹,一手拍掉蜡封将一坛酒尽数倾倒在坟前,静默良久复又开口: “娘在你去世一年后也因忧思过度随您去了,我此次前来本是想把您的灵柩运回家乡和母亲合葬。这是您最喜欢的凤阳龙兴御液,待我养好伤再来带您回家,落叶归根。”说完,廖知拙携了宝剑径直向文峰寺掠去。 却原来这廖诚安就是天启年间的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后任扬州巡抚,与先皇曾有师生之宜。 天启年间魏忠贤势焰熏天,他令天下广造生祠,企图犯上作乱。廖大人秉性耿直,自知将成为阉党的眼中钉、肉中刺,为将来故就将独子廖知拙送与黄山白云观秋叶道长为徒。 那年廖知拙年仅十一,刚刚得中吴县童子试第一名。五年后,他刚学艺小成,秋叶道长得知天启帝病重,魏忠贤多次劝说廖诚安不成,终于恼羞成怒,纠结了一大批绿林人物,欲将谋害廖大人。秋叶道长命他们同门师兄弟四人快马加鞭赶去扬州府营救廖父,他随后联系江湖友人支援。 谁知他们刚到府衙便得知廖父已被魏忠贤的爪牙霍英以毒酒加害。廖知拙师兄弟愤怒异常,当夜趁着月黑天高刺杀霍英,终只刺伤了阉狗,铩羽而归。 紧急之下,他们遵廖父之命,将他葬于城门外运河东岸的一个山丘上,便携着他的血书匆匆离去。 这一去就是四年。 廖知拙从黑梦乡中醒来,发现浑身酸痛,四肢疲惫,心肺扯痛。待他运功一周暂时压下了内伤,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客房内,客房北面墙壁上挂着一张佛祖图像,下方一张桌子上摆着一个青花缠枝莲华斛,瓶内是盛开的菊花,桌子角上放着一把宝剑,旁边有几个丹药瓶。他正要起身,房门“吱呀”一声响了,进来一个小沙弥,托着一个茶盘,将茶点放在桌子上后,他双手合掌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醒了,方丈说施主内伤严重,需要吃药后静卧修养,不忙起身,有什么事待伤好了详谈,并让我告知施主‘天地已变,前缘已断,静待来日’。” 廖知拙掀起被褥,坐在床边,向小沙弥道:“多谢小师傅,还请告知,现任的主持是广弘大师么?” “未曾听闻过广弘之名,鄙寺的寺主是瑞松法师,已接任主持之职二十余年。”小沙弥诧异地回道。 “贵地可是文峰寺,扬州城外运河边?”廖知拙深感奇异,总感觉事情有些不对,连忙问道。 “鄙寺确是文峰寺。施主昨夜叩问寺门,知客僧打开山门后发现施主已经昏倒在地,在通禀寺主后,将施主移送至此。寺主曾说施主来此是缘,既是缘,请施主耐心养伤,事情终有明了的时候。斋饭已备好,待小僧送来,施主请稍候,阿弥陀佛!”小沙弥转身离开。 廖知拙紧锁眉头,他被一路追杀,一天一夜未曾歇息,后又身受重伤,情绪起伏不定,只记得祭父后欲入文峰寺稍事休整,文峰寺大师广弘法师与他父亲私交甚笃,对他也当子侄看待。一别四年,怎么文峰寺连主持都换人了?广弘法师功力深厚,远未到坐化之期。 他左思右想,放心不下,索性穿了外衫,推开屋窗向外看去,却见一应景致与记忆中的截然不同。他心中大骇,不愿再等片刻,便推门出去,恰巧见刚才的那个小沙弥提了食盒过来,就即令他去通禀主持求见。 小沙弥无奈,将食盒递给廖知拙并说:“施主略吃几口,暂且等待,我这就回寺主去,但就我所知,今日有贵客来,寺主正与贵客谈禅,未必有空。”说完就沿着长廊匆匆去往后院。 廖知拙在房内坐立不安,左等右等,终于听到小沙弥的脚步声,一把拉开房门问:“大师怎么说?” “寺主请施主去会客厅。”小沙弥笑脸盈盈,“寺主正在和那位施主说话,恰巧我去请示,那位施主听说有一位青年侠客,很感兴趣,希望能得一见,寺主也说这是两位施主的缘分,所以就直接请施主去他们喝茶的会客厅相见。” 廖知拙对自己所处环境深感疑虑,听到有外人也在,略有不安,就问小沙弥那位客人姓甚名谁、是何来路? 小沙弥一路导引前行,穿过月亮门,低声说道:“那位施主原姓林,现任扬州巡盐御史,与我家方丈相交颇深。” 廖知拙一路听着小沙弥的话,一面留心观察四周环境,只见古木参天,掩映着屋檐与灵塔,流水蜿蜒而过,长廊曲折,远远看到几个僧侣经过。 待到会客厅,小沙弥引廖知拙入内,向方丈到:“施主到了。”便回身退出门外。 廖知拙随小沙弥进入室内,便看到室内有两人,一人身着褐色僧衣,挂着小叶紫檀念珠,长眉白须,清瘦矍铄,双眼炯炯有神。另一人是做儒生装扮的四十多岁的儒雅男子,脸色苍白,唇色绛紫,双眼塌陷,显得憔悴不堪。 廖知拙向方丈抱拳施礼:“大师安好,晚辈廖知拙见礼了。承蒙贵寺寄身,多有搅扰,感激不尽。” 瑞松大师一抬手拉起廖知拙,哈哈大笑:“施主远道而来,实属奇遇,老衲深感荣幸,不必多礼。”他指向一旁微笑不语的中年儒生向廖知拙介绍:“这是老衲多年的至交好友,姓林名海,现任扬州巡盐御史,他公务繁忙,今日恰因有事方能来我这小寺,更巧遇到小施主自异世而来,自是有缘。而且,老衲知二位之间的机缘当不止于此,故而特特引得两位相见,也算我行一日之善。”瑞松大师待他二人厮见完毕,引大家坐下,并让僧仆重新呈上茶点。 “既是有缘,我们彼此就打开天窗,不必有所顾忌。我深知廖施主心中仍有疑虑,还请廖施主一一道来,我们也好为你解惑。”瑞松大师转向廖知拙微笑示意。 廖知拙思虑这瑞松大师怕是精通天机神算之术,仆一见就知自己非此界中人,因此也就毫不隐瞒将自己的来历一一叙述明白。 待他说完,二人是又惊又叹。 惊,转眼前尘隔旧事,物是人非天地换; 叹,忠臣良将难白首,家国罹难人空愁。 瑞松大师对廖知拙叹了一口气说:“廖施主恐怕有所察觉,这里与施主所经历之世在历史、地理、风俗人情等各个方面均有同有异,实在难以一一讲明,我佛家有言: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又言:世有三千大千世界。据施主所言,只怕是我们都是处于一个个小千世界之中,各个小世界既有相似的也有完全不同的,可见造物之神奇,无以言喻。廖施主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先养好身体,至于身份户籍一事则可请托林大人帮忙解决。” 林海轻笑点头:“巧遇这一桩奇事实乃幸事,责无旁贷。”廖知拙深表感激。 三人另就廖知拙的身世来历详细确认,林海心中一动,笑着对瑞松说道:“说来,我与廖小友之父年纪相仿,虽朝代不同却同为扬州官吏,我仅有一女,也曾想从旁支择一子弟过为继子,终不能。如今看到这谢家宝树,岂不让人生出窃为己有之心?” “不可,不可!”瑞松大师忙阻止,“如海兄你既喜欢何不择为东床,又何必舍近求远?” 林海轻叹一声说道:“大师岂不知原因?” 瑞松大师念一声佛号说:“缘起缘灭终有时。我记得令堂的娘家似是姓廖?不若认在他门下,日常伴随在你身边也无不可。” 林海拊掌大笑说:“是极是极,我怎么忘了,我有一娘舅目前尚在,他儿子早逝,孙子前几年也没了,如今正一人孤苦伶仃,认了若愚过去岂不两全其美,他既有了孙儿承欢膝下,我也有了子侄辈,若愚在此也有了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