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松大师从中牵线林海与廖知拙认了干亲,成了近亲,彼此立即亲昵了几分。林海仿佛心中放下重担,眉梢眼角都舒展了许多,他本文士出身,笑容可掬,令人亲切。 瑞松大师德高望重,言谈却轻松诙谐,廖知拙也暂时放下了前尘旧恨,略展欢颜。 待提到廖知拙弃文从武,都笑说待其伤好定要演示一番。后提到林海独生女,瑞松大师向廖知拙感叹:“你这个表妹,我也是在她周岁时见了一面,生的粉雕玉琢,后来林夫人病逝那年,如海曾带她来这里,才五六岁,小小丫头多愁多病。谁知后来如海兄竟舍得她独自北方漂泊。” 这句话触动了林海的心肠,他眼中含泪、神情越加悲切,强笑说:“你这大和尚,好不通情理,我身处险境,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能够照料好她一乖乖女?况且我不欲续弦,丧母长女,以后婚嫁岂不耽搁了她?她在京中上有外祖母教养,下又有表姐妹相伴,自比在我身旁好许多。” “你看,你看!”瑞松大师向廖知拙笑说:“他还说我不通情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再多亲朋相伴又哪里比得过亲生父母身边?”他又向林海劝解:“至于未来东床,须知姻缘天注定,难道你还要把她送到那深宅大院中不成?要我说,窄门小户,简简单单最好。她亲缘薄娘家势单,正好可以免去后宅腌臜。” 林海听了,想起女儿的来信,皱了下眉头,叹气道:“我再想想吧。” 廖知拙静听二人细说,明白为人父母必为之计深远,看到林海为女儿发愁,就想到自己父亲,当初若非阉党猖獗,父亲也不会因为顾虑自己的性命而送自己离开,甚至宁让自己弃文从武。于是心中更加酸涩,深恨竟连父亲的遗骨迁回祖坟都不能够了。 忽然钟声敲响,瑞松大师站起身说道:“竟已到午时,现下已备了素斋,还请二位入席就餐,至于其他事务,后续再谈。” 当日三人吃过午饭,又由瑞松大师导引着观览了寺中风景及历史遗迹,廖知拙仔细辨认,更加确认了此文峰寺非彼文峰寺,虽名字相同,文峰塔、大雄宝殿、钟楼、鼓楼略相同,但其他各处如东西两侧殿及碑林则完全不同。林海看他心中抑郁并无观景的兴致,再加上他身上有伤,就让他先去休息。 回到客房,廖知拙躺在床上思绪翻滚,昨夜今晨、前世今生,恍然如梦,这是他经历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又想到今日匆忙之下认了干亲,无法告知父母,心中悲痛不已。无法之下,强安慰自己:“前世已无我立足之地,今生只当从头再来,如今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收敛了心绪,盘坐运功。一晃就到了傍晚,瑞松大师已经开始上晚课,廖知拙与林海一起吃了晚餐,就被林海催促快快休息,并被告知明天一早就随他离开文峰寺回扬州府衙。 第二天东方既白,林海、廖知拙就被瑞松大师送出了山门,二人乘坐仆役预备的马车一路向北进城去。 林廖二人回了林府,在外书房内,林海一面写了书信送往姑苏娘舅家去安排认亲入普之事,一面令幕僚、管家及所有管事速来拜见娘舅家侄儿,并令人速速将东院中的松涛居打扫收拾了出来,供廖知拙住宿,又安排了一应用具及侍奉的婢女、小厮。 待一切安排妥当,廖知拙进住松涛居后,林海匆匆赶往衙门去处理公务。 如此一天也就过去了。 次日天蒙蒙亮,廖知拙就起了床,他不耐烦丫鬟小厮服侍,待梳洗完毕,他就令他们远远退去。 他提了追魂剑就在院内古松下开始练剑。吃了瑞松大师的丹药、经过运功疗伤他感觉胸腹的伤痛减轻,不影响日常活动。待一套剑法演练完,天已大亮。 恰巧林海的小厮长平进了院子,向廖知拙施礼:“给大爷请安,老爷说他要去衙门应卯,请大爷自便,不要拘束。白日无赖可以在园中走走,熟识熟识,也可带上家人小厮出去走走。另也已安排管家执事置办酒席,晚上散班后与大爷接风庆贺。”廖知拙就着丫鬟捧着的面盆洗了洗手,听完长平的话,回道:“代我向老爷请安,就说我已知晓。待老爷散班回府后,告儿我一声,我有一事需要请示。去罢。” 廖知拙吃过早餐,换了外出衣衫,看到丫鬟将发簪、香囊、玉饰、荷包一一佩戴妥当,就让长喜引着观览了一下林府的宅院。林府属于官宅,前面一条街就是道院,林海上公的地方。这里只是一处三进宅院。廖知拙一边随长喜出了松涛居月亮门,一边问道:“老爷家里祖籍哪里,都还有哪些亲人在,你都详细地讲一讲。” 长喜回道:“老爷吩咐了正是让小子给您说道说道。您恐怕已经知道,我们老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祖籍姑苏,祖上曾袭过列侯,到老爷又从科举出身,一举得中探花,后任兰台寺大夫,又蒙天恩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已几年。因此,世人都说我们林家不但是钟鸣鼎食之家,也是书香门第。而奴才祖祖辈辈侍奉林家,是家生子。” 长喜引着过了穿堂,沿着东边的抄手游廊到了后院的门前,院门开着,门口两个婆子赶忙走了过来行礼。 廖知拙朝里瞧了几眼,只见山石树木,一经秋风黄叶飘落,又有几分寂寥之感。长喜待婆子招齐了丫头仆人对他们说:“可都看仔细了,这位是咱们老爷的娘家侄儿,原是亲戚,本要当贵客接待,但老爷视其为子侄,则更要当主子对待,大家可要听明白!”然后又向廖知拙说道:“这里就是老爷的后宅,但可惜打从几年前夫人病逝,小姐就被老爷送往京都外祖家。现如今老爷也并未续弦,只有两位姨娘仍住着,每日也只是吃斋念佛,不理时事,这里一并事务都另有人打理,就是这林嬷嬷。”说着林嬷嬷立刻上前行礼。待交待完毕,二人照原路返回。 长喜低声说:“我们府上虽说清贵,只是一件事说来遗憾,我们老爷原是几代单传,没甚亲支庶派的。原有一个哥儿却于三岁上夭亡了,如今只有一女,却又漂泊在外。” 廖知拙一路心中略明白林海与他认亲的缘故,这林家犹如一古木,外面枝叶繁茂树肚里却已中空,只待雷霆一击则必顷刻消亡。而且他早已看出林海身有不治之症——慢性中毒。恐怕林海自己也心中有数,所以才兵行险招,拉上自己作支援。恰巧自己初入此世,万事不通,须得一立足之地,慢慢观察,这也算是两厢得益。 廖知拙一面想,一面随长喜去了外院。 待到黄昏时分,晚霞漫天,廖知拙从窗户向外望去,一片斑斓。 忽然丫鬟绒儿急匆匆进来,笑着说:“大爷,老爷散班了,请大爷去前院大厅,那里已经张罗好了酒席,给大爷接风洗尘。” 花厅内,一张大圆桌放在正中,大管家林洪指挥着丫鬟将各色菜肴美酒一一摆放好,又催小厮请老爷、大爷前来。正在这时,听到外边一声:“老爷来了。”林洪赶忙迎接出去,笑着说:“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自从小姐北上,我们府里多少年没有这么喜气热闹了。” 林海从道院回来更换好了常衣,略显枯瘦的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笑意,一边微笑点头,一边说:“今日确是喜事一桩,我极爱拙哥儿品格儿样貌,又怜他孤苦无依,看到他我就想到你们的小姐,可怜她小小一个人独自在京都。”说着又唏嘘不已。 管家看老爷又伤心,转言安慰道:“如今家中添丁,小姐也有了兄长,这是天大喜事,也应该让小姐高兴高兴。” “确是、确是,舅老爷的信儿已经回了,待挑好了黄道吉日,将拙哥儿入了谱,就立马送信给玉儿,也当告知岳母大人一声。”林海转忧为喜,正好外边一声:“大爷到了。” 廖知拙随小厮进了花厅,见林海坐在上座,忙上前见礼,待林海笑着拉他起来后,随他入座。只见一张大圆桌八盘子菜肴,有荤有素,还有美酒在旁,都是地道的扬州菜。 二人入座后,林海先夹了一只扬州清蒸大闸蟹给廖知拙,并说:“原不知你爱那些菜,但我想你小时既随父扬州上任,应该吃得扬州菜,今特特让人置了一桌地道的扬州美食,尽捡你喜欢的吃,明儿将你喜欢的告诉长喜,以后让后厨给你做了吃,我有公务在身,多不在家用饭,你只管顾你自己。”廖知拙一一应了。 之后二人不再说话,待吃喝完毕,两人转至外书房。 林海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看着窗外的明月叹了一声说:“若愚怕已知道,我们家如今正岌岌可危,我曾立定主意做个不肖子孙,一不续弦,二不过继,只因这一切都于事无补。蒙皇上厚爱,身加厚禄,只能以身报国,粉身碎骨。如今我身有重疾、药石无效,所虑之事也不过一报皇恩,二保小女。你妹妹孤苦伶仃,与你之经历相类矣。但又因她先天体弱,多灾多病,过你尤甚。”待他看到廖知拙并无不满之意,心中一喜,放宽心了些,说:“虽然瑞松大师建言不能认你为子,但我心中是将你当做亲子侄,你与你妹妹,自是亲兄妹,你们和乐无隙我当死也瞑目了。” 廖知拙明了林海的忧虑,斩钉截铁地说:“叔叔请放心,林家既给了我容身之所,与我恩情天大,我自当涌泉相报。至于叔叔之女,我自当亲妹妹看待,互敬互爱。即使叔叔百年之后,若愚也绝不违誓。” 林海听了,明白其诚意,也知如今才续亲,除恩情利弊外,却无更深情谊,但他明白假以时日彼此之间自然情深义重。于是此事就此揭过,只与他谈天说地,并絮道说了他妹妹的姓名年岁,言谈之间禁不住自夸其样貌才华、性情喜好等等。一时又提他自己的病症,言语之中窥探知是官场风云所致。待月上中天,钟声当当敲了十一下,已是子时。便对廖知拙说道:“一天劳累,你身体有恙,却因我兴致陪我到此时,也该歇息了。”廖知拙应声站起,客套了两句施礼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