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立马缩进角落里，快得简直像是条件反射。

软软愣了一下，紧跟着海豚缩进角落，挤挤。

然后躲在海豚背鳍后往外看。

边看人，边继续观察水族箱。除了尤其大之外，玻璃外侧还有个竖起来的黑柱子，雕花，看着像装饰品，但那个酷似公司门口安全检测的操作台的造型让软软有点在意。

进来的两个人软软都见过，一个脖子上有鳞片的、长得跟穆利纳斯有点像但不讨他喜欢，脸色阴沉，唇线紧抿。

另一个慢吞吞走在后面，烟灰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走路悄无声息的，刚进门，一双桃花眼便看似漫不经心地睨了过来。可他的眉目生得太含情，这份察觉第三者目光的敏锐感官被他瑰丽无害的容貌掩盖，瞥向路边石子的眼神也像是欲拒还迎的挑逗。

锁上门，康里转身，压着怒气说：“你把它从尤尼克斯里直接带出来了！？”

青年脑袋一歪，“是啊。”

不等康里说什么，他便理直气壮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穆利纳斯几乎把它随身携带，找到机会下手可不容易啊……”

康里张张嘴，又闭上，沉吟片刻，“……算了。”

一只章鱼而已，督查署天天忙得要死，就算对方是穆利纳斯·尤尼克斯，也不会为了一只宠物章鱼浪费公共资源。要报案当然是报商业间谍入侵，但这位做事……

康里不动声色地瞄向青年。后者正走近水族箱，垫着脚尖背着手，对里面的海豚探头探脑。

……看着不着调，手段却素来干净，毕竟是会火中取粟的伙计。他出大价钱聘用他就是图他这点。

只要查不到康里头上，那这事就是没发生过。

康里重新露出笑容：“辛苦先生了。”

青年回头，越过肩看他一眼，忽然勾起嘴角，“不客气。那我就先去休息了，有事再找我吧。”

一旦书房内只剩下他和水族箱，康里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微妙。他关上灯，水族箱顶部的天护板忽然亮起灯来，把整个箱体映照得犹如阳光直射而入的浅海，美轮美奂。

灯光自上而下地斜打在康里脸上，头骨五官深深地凹陷出挥之不散的阴影。康里幽深的眼窝中，唯有瞳孔反射出两点精光。

令软软浑身不适。

海豚烦躁地甩着尾巴冲来撞去，像无头苍蝇一样疯狂地在这半个房间里乱撞。软软扒拉着他的背鳍，小声问他：“怎么了？”

但瞧着还挺健谈的海豚没有应答，在囚牢中团团转，身体逐渐战栗。

康里走到水族箱下，对他们露出了微笑。光影便被他笑出的皱纹牢牢夹住，凝滞在他的嘴角里。

软软试图抚摸海豚的脑袋安抚他，可海豚看到康里，猛地一摆身子，直接把软软甩了出去。小章鱼张开腕足稳住身形，再抬头看，海豚已经窜到了最大、最角落的一个礁石后，躲得离人类远远的，不住地发出不成词句的哀鸣。

小章鱼莫名觉得这幅姿态他很熟悉。

这种溃逃，这种深入骨髓、如影随形的恐惧，他似曾相识。

软软下意识就想藏起自己。

“它已经学乖了。”康里亲切道，“你呢，小东西？”

他眼一眨，小章鱼的身影就与水波融为了一体。章鱼是最出色的伪装大师，凭肉眼很难看出它们的踪影。就算指出了它的藏身地，它的拟态也能骗过绝大多数眼睛，让人怀疑：在哪儿呢？没有啊？？

康里不以为然，只是微微一笑：“看来你还需要多适应。新朋友总是格外有活力啊……这很好。”

他说完，在那根黑柱子上按了一下，表面浮现软软眼熟的小型光屏。海豚的哀声不断，小章鱼担忧地看看他，然后悄悄游近康里，瞧见人类调出一个仪表盘似的东西，从左往右拨动指针，按下按钮。

一阵电流猛地剜过软软的身体！水族箱内电光骤亮，他瞬间瘫软，被流窜的电焊上刑架，仿佛无数根针在他血管里奔流。

乳白的章鱼浑身痉挛，每根腕足、每枚吸盘都剧烈震颤，癫狂且不受控制地扭动开合。它像朵暴风雨中的蒲公英，被抽飞所有绒羽，细细的茎秆摇甩得似乎要被连根拔起。

死亡的大手扼住它的咽喉，把它抡倒在地。

它睁着眼睛，眼前只有白光，恍惚间让它想起天堂。被过度刺激的神经正涕泗横流地寻求救赎。没有人帮它，没有神明拯救它，因此它学会了自我欺骗。

它听到了机械运作的嗡鸣，人类的窃窃私语和高谈阔论，同类们绝望的、被掐死在体内的啜泣……还有海豚的尖叫。高频率的声波正钻进他的内耳，如同绞肉机一般绞着他的听觉神经。

……海豚？

软软忽然惊醒。

它竭力穿过那片虚假的圣光，虚无的抚慰，看到康里满意地欣赏它的惨状。

男人衣冠楚楚，面带微笑，宛如享受着最高雅的戏剧，最激昂的唱腔。

鱼群，五彩斑斓的鱼群。

翻着肚皮，死不瞑目的尸体。

如一片黑云，挡住所有阳光……

咚！

一道白影闪过，狠狠撞在玻璃上，康里下意识后退半步。

八只腕足完全张开，触肢细长如枯木，老朽枯败的尖细枝丫用力地刮擦过玻璃，发出刺耳至极的嘶吼。吸盘压得平平的，如同一只只瞪大的死寂眼珠，长满皮肤的牛皮癣，瘟疫烂疮似地，扑面而来——

一眼看去竟然让康里产生了被恶兽袭击的错觉。

等回过神来，见紧贴着玻璃的只是还没他拳头大的章鱼，又有点恼羞成怒。

软体动物在障碍上光滑地流动，正冲他龇牙咧嘴。

康里冷哼一声，把指针向右拨动。水族箱内电光更盛，房间亮如白昼。

男人就看着小章鱼无力地坠落，再次露出了微笑。

海豚忽然游过来，用嘴顶住小章鱼，一边战栗一边奋力游到离康里最远的角落。

……软软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刚刚失去意识了。

“小朋友，你还好吧？”

海豚小心地戳戳他垂落的腕足。

软软被突然凑过来的海豚占满视线，有气无力地举起一只腕足，推开。

海豚顺从地推远一点儿，目瞪口呆：“你、你这就，又能动了！？”

“……嗯。”

“我都麻了好久呢……”海豚绕着他打转，钦佩地说：“你好厉害。”

软软仍很虚弱，轻声道：“刚刚谢谢你，海豚先生。”

海豚嘴角上翘，微微张开嘴，露出整齐的尖牙，笑得有点腼腆：“不客气、不客气，我也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啦！”

软软看着他高兴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多久没见过能跟自己说话的同类了，绕着软软蹭个不停，哒啵哒啵地说：“你之前怎么啦？好可怕哦，突然冲上去，我都要吓死了，幸好我那时还不是很痛痛，不然我就抓不住你啦……”

“……不知道。”软软莫名有些出神，“我不知道，我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