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玉点点头:“公主是知道的,皇上去岁终时曾欲将呼延部族长之女指给崔郎。然呼延部为草原蛮族,崔氏乃山东贵族,世代簪缨之家,又怎么会让三郎娶蛮族之女,因此连番上表推辞了这门婚事。” 陆瑜德道:“我确实听说过。三郎和我青梅竹马,取消与我的婚约已是让他难以接受,再娶呼延氏为妻,以他的性子是绝不会答应的。” 她说着便有些担心:“如何了,父皇一定要他娶呼延氏?” “这倒没有。”刘怀玉道,想了想,从袖中取了一卷白帛递给陆瑜德。 陆瑜德有些迟疑地展开那白帛,才扫了一眼,突然如触电般瞪大了眼睛,一双白皙的手止不住轻颤,仿佛难以承受那薄薄一卷白帛。 那是讣告,上面端正优美的字体以同样端正优美的语气写着一个少年公子的英年早逝,父母的哀痛,亲朋的惋惜,因了那固定的格式,端雅的语气,便叫那悲伤仿佛也有了距离,让人想放肆地哭一场都变得那样难。 “三郎……死了?”陆瑜德樱色双唇微颤,狠狠地吸着气,才勉强压下胸腔内那近乎沸腾的哀伤,“他,到底是怎样死的。” “这些天消息应该会传到京城了,皇上会告知你,三郎到青州后水土不服,暴病而亡。”刘怀玉轻声道。 “水土不服?水土不服为何不早些回来?何况三郎过去曾游历各地,在青州也住过一段时间,怎就没听过他水土不服。还暴病而亡,三郎身体明明那么好,他还这么年轻,怎么会,就这样走了?”陆瑜德哀声道,抓着刘怀玉的肩膀猛烈地摇晃着,“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刘娘娘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瑜德你失态了。”太后声音微微提高了点,亦是满脸惋惜,“怀玉,人都不在了,你便将你知道的告诉她吧。” 刘怀玉应了声“是”,才缓声道:“青州边远之地,胡汉混杂。那呼延氏本就是一方之霸,三郎拒绝这婚事,便惹恼了其族长,竟指使手下将其杀害。崔素与其妻亦差点遇害,连夜逃入临近的代国,躲了将近半个月,终于免于一死。” “这怎么可能!官府的卫队呢?怎么一个部落族长就敢杀朝廷官员,这等大罪父皇难道都没有表示吗?” 太后坐在榻上,捧了茶盏抿了一口,并不去看陆瑜德,“青州天高皇帝远,崔家的势力都在清河郡与京城,到了青州,可以说是孤立无援。呼延氏本与大周对立,在先帝时代才归顺,大周对其一直礼遇有加。” “礼遇有加,那便是不追究了?” 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三郎是被免了官的庶人,按理朝廷并不发放抚恤,但皇上念在他祖辈父辈皆为大周做出过贡献,因此也拨了银两,让三郎能得以厚葬。崔素昨日已辞了官,与夫人一道送儿子棺椁回清河郡,也算是落叶归根吧。” “辞官?崔伯伯正是年富力壮为国效力之时,竟然辞官。”陆瑜德忍不住尖声道,她已然明白,崔延成之死怕就是皇帝指使的。顿时,急促的呼吸让她胸膛快速地起伏着,大滴大滴的泪夺眶而出,在她白皙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湿痕,“还是说,不辞官,就是要和三郎团聚。可怜我的三郎,竟死于那些蛮族之手,而我空有这公主名号,连见自己爱人最后一面都不行。” 刘怀玉用丝帕拭去陆瑜德脸上的泪迹:“公主节哀,这个样子回头让那些嬷嬷看到了,又该惹出些是非了。” “节哀?”陆瑜德泪盈盈的脸上有种别样的冷意,“凶手不能伏法,三郎死得不明不白,可笑的是,就这样还得感谢父皇宽仁,让他能归家厚葬。奶奶,刘娘娘,你叫我怎么节哀,三郎他……” 她想说三郎是撞见的未婚夫,然而张了张嘴,到口的话终究是说不出来。 她与崔延成青梅竹马,彼此相爱,指婚后心内更是将他当夫君看待。 然而当初给自己指婚的那个男人,他终是用一系列的行为告诉自己,红线已断,她平川公主陆瑜德与崔延成已无任何关系,即便是奔赴清河郡参加葬礼,那里也无自己的任何位置。 她心内凄苦,一时间气血上涌,胸腔内一阵绞痛,张了张口,竟吐了一口血出来。 吓得刘怀玉大惊失色:“公主,你切勿和自己过不去啊。” 太后亦是着急,不过孙女的身子她倒是了解,多半是那几年幽禁留下的旧疾复发了,赶紧让刘怀玉把公主扶到榻上,取了当初太医留自己这的几颗药丸给她服下,又拍着她的背给顺气,陆瑜德才慢慢缓过来。 她在榻上面无表情地歪了一会儿,那双眼睛才渐渐聚回了光,嘴唇抽动几下,刘怀玉以为她又想哭,不料却划出一道极讽刺的笑容:“崔家虽有三子,然只有三郎资质出众,其余两人一个庸才一个败家。崔伯伯在崔氏一族中颇有声望,如今他辞了官,这崔氏在朝廷内的势力是要颓败下去了。父皇做得好啊,崔氏一门素来与郑氏交好,在郑氏退隐后也多有资助,原来只是这样,也会碍了他的眼。母后当年虽骄矜了些,可毕竟是结发之妻,他便这样无情吗?再不济,奶奶您,也是出自郑氏啊!” “王家在先帝朝郁郁不得志,皇儿登基后便一手将数名王氏子弟提携上来,他们感恩戴德,自然比郑崔两家懂得如何讨好皇帝。”太后冷笑道,“何况皇贵妃如此得宠,枕边风多吹几下,结发之妻又算得上什么。只是他也莫忘了,崔郑百年基业,岂是他借着王氏一门便能压倒的?” 刘怀玉眼见着公主双唇因憎恨咬出了血,又见太后面容愈发阴冷诡异,心中倏然生寒,便起身道:“臣妾出去看看珮楚姑姑回来没。” 门扉轻合,台阶上有一架花梨木长椅,她便过去坐下来,轻轻呼了口气。寿康宫的春色明媚透彻,花木清香沁人心脾,可自己的心脏却被殿内那点若有似无的哭声纠缠着,一下一下悸动得厉害。 有些事她是知道的,皇上前些年根基不稳,还需强有力的外戚辅佐,但天子心性,要当乾纲独断之君,自然容不下昔日震主的功臣。 只是这些无声无息就退出权力中心的人,当年哪一个不是为他夺取天下立过功?血流漂杵,合纵连横,换得一个新君登基,等来一场渐次展开的清算。结发夫妻可以幽禁致死,母后娘家可以一一剪除,便是嫡亲女儿,亦可以送去和亲。 天下之君,绝情如斯。 而当初为求自保投靠太后,后来还与王怡洵交好的自己,又可曾得到过自己夫君的几分真心? 她有些倦怠地闭上了眼睛,这些日子自己宠幸日减,却不知为何,心内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惬意。这宫中的日子若能平平稳稳地过去,得不得宠,似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凌霄殿内静悄悄的,春日阳光疏疏落落地浮在空气中,香氛冉冉,似一场将醒未醒的梦。 陆文湛坐着批折子,洛文珺立于一侧,轻手轻脚地替他研墨。 宽袖轻挽,露出玉一样的皓腕,手腕平稳用力,重按轻转,将那一汪墨研得细腻洁净,浓淡合宜。 皇帝提笔蘸了墨,写了几个字,突然抬头笑道:“朕只知你书法造诣高,未料这墨磨得也如此好。” 洛文珺笑得温婉:“写字首要便是心境平和,臣妾幼时学书法,夫子便是让臣妾先研了一年墨,道是戒骄戒躁。” “正是如此,心境平和,戒骄戒躁。”皇帝的笑容淡淡的,“只是参悟这四个字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洛文珺目露疑惑:“皇上的话,臣妾听着可是糊里糊涂的。” 皇帝道:“崔素辞官之事你可知晓?” 洛文珺略一沉吟,这事她已从陆昭衍与刘怀玉口中得知得八九不离十,但表现出了解太多的样子,皇上定然会多心,若完全不知,亦是说不过去。于是道:“臣妾略有耳闻。崔大人晚年丧子,悲痛欲绝,辞官归去,想来也是因心如死灰之故。” “心如死灰。”皇帝有些玩味地念过这四个字,唇侧略过一缕阴冷笑意,“只怕这灰里头,还有把滚烫的火在烧。” 他猛地把奏折往案几上一摔,洛文珺吓了一跳,近来皇帝总有些喜怒无常,她小心伺候着,面上丝毫不露。便走至香案边,将几叶合欢花投进去,空气中便幽幽地多了几丝清香。 皇帝深深地吸了几口,惬意地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洛文珺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替他按揉放松,轻声道:“百合解郁安神,能和心志,悦颜色,加一点到香案里,最是清宁不过。” 皇上倦倦道:“看来回头朕得在上朝时叫人加些百合道香案里,也好叫那群喋喋不休的清净宁神下。” “朝廷之事,臣妾不懂,臣妾只觉得皇上日理万机,那群文臣武将还要给皇上添堵,当真该死。” “该死?”皇帝忍不住笑出声,“这些可都是大周重臣,你居然说他们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