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云提到洛文珺，显然是有些不平，可连她自己都觉得讶异的是，在内心深处，她对洛文珺母女似乎总也谈不上多怨怼，有时候遇到重夕，对方请安时那乖巧的模样，也总能让自己情不自禁地产生几许爱怜。　　难道是因为这么多年，已经在心中告诫了自己太多次，孽行累累，报应迟早是要来的？　　而极乐宫的所作所为若就是自己注定的报应，好像反倒让自己松了口气，少了那种忐忑中的惶惶。　　可她也觉得委屈，从本心出发，自己本是无什么野心之人，偏有个那般心高气傲的女儿，这么多年来推着自己逆水而上。　　“这么多年，瑗修所做之事，本宫看在眼内的是这么多，看不见的，还不知道多少。”谢柔云突然叹了口气，“佩兰，你说本宫怎么就养出了这样的女儿。是不是当年买通钦天监时，就铸下了大错？”　　佩兰心内一惊，忙道：“卫国公主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皇贵妃呀，怎能说铸下大错？皇上宠爱公主，那是公主确实聪颖有谋略，皇贵妃岂不知，宫里宫外，可都称呼公主为大周牡丹呢。”　　“荒唐。”谢柔云冷笑一声，“若没有当年出生时钦天监那些话，皇上又怎会对瑗修这样一个女儿上心。”　　温泉的水汽氤氲在朱栏玉阶间，谢柔云扶着佩兰的手在水池边慢慢坐下，随手将锦囊内的鱼食丢下去，惹得池中锦鲤纷纷来抢。　　五彩斑斓的鱼鳞映着天光，也落入谢柔云的乌珠琉璃目中。　　她愣愣地看了许久，突然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在她玉白色的面庞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　　佩兰小心翼翼地侍立一旁，不敢多言。　　突然，谢柔云快速而轻声地说了句什么。　　佩兰一愣：“皇贵妃说什么？”　　谢柔云抬起脸，用一种极为诡异的目光扫视了下周围。　　佩兰服侍她多年，从谢家小姐到紫寰城内的皇贵妃，都未曾见到她这样的表情，顿时觉得寒气冒顶，竟是着了魔一样动弹不得。　　只见谢柔云随手将身旁一株牡丹折下，这是陆昭衍从边地带来的垂露牡丹与大周本土的牡丹杂交而成，谢柔云精心照料数年，今年才开了第一次花，竟被向来惜花的皇贵妃生生折下。只见得那丰润莹白的花瓣簇拥着血一般鲜红的蕊，谢柔云将花瓣一片片撕去，由着它们散到了风里，只余那鲜红的蕊在手心，用力一捏，竟流出血一样的汁液。　　“娘娘……娘娘可是累了，要不奴婢扶娘娘回去歇息下吧。”佩兰哪里见过谢柔云这副模样，只恨自己素来是个没主意的，若是卫国公主或是明烟在就好了。　　“本宫不累。”谢柔云笑道，又是和平日一样温柔和雅的样子，“素婉也走了有段时间了，本宫既是她姐姐……算了，明日你带几个人，代本宫去看看她吧，顺便烧些纸钱。”　　“喏。”佩兰道。　　“现在便去安排吧，再备些衣裳宫花，一道烧给她。”谢柔云笑道，“本宫再在这坐会儿便回去。”　　佩兰忙应下了，轻手轻脚退下，吩咐几个守在远处的小宫女好生注意着点皇贵妃。　　仙境般的迎仙宫，萦绕在奇花异草间的温泉水汽如纱如绸，看不清人的脸，也就更不容易看清人的心。　　谢柔云是不会做什么傻事的，她只是盯着那群锦鲤，突然叹了口气：“也许真的是我杀了她。”　　　　今日晚膳洛文珺没有回极乐宫用，她去御书房和皇帝说话，而后便一道进膳了。　　陆重夕邀了王言书一道去宫外与真弥，东枝公主等一批人玩乐，王言书与她们见过几次面，算是相识，几人在酒楼雅间内叫了歌舞伎来娱乐。这批伎人里除了坐在台上吹拉弹唱者为几名上了年纪但技艺精湛的女子外，其余皆为男性，他们容貌俊美，口齿伶俐，极会逗客人开心，东枝与真弥上台与他们对饮搂抱玩闹，很是惬意。　　喝到兴致高昂处，东枝喊了声“赏”，侍女马上端着一叠金馃子和一叠银馃子出来，往地上一泼，男人们便纷纷跪爬着抢起来，一边抢一边还不忘感谢贵人厚赏。　　重夕又令人赏了那几名吹弹的女子，她们领赏后便下台谢恩，衣饰自然不能与当红名妓相比，却也算是讲究。这些女子年轻时候或也是烟柳巷之人，或是为权贵富商所豢养，见惯风流富贵，不愿草草嫁人，便以此谋生。　　王言书显然是没见过这些场面的，大约是觉得大周男人在几个域外女子面前能如此奴颜婢膝，总有些看不习惯，忍不住对重夕道：“这些男子个个仪表堂堂，怎就如此放得下身段。将来真的会有女子愿意嫁给他们吗？”　　东枝的一名贵族女官坐在一旁，闻言笑道：“王小姐还为这些人的婚姻担忧吗？殊不知长京不知多少大户人家的女子被他们迷倒，为之逼丈夫写休书的都有呢。”　　“贵族女子怎可能做出这等事？”王言书大吃一惊。　　“你出去玩得少，自然没听过这些事。如今稍微过得去的男伎，出价都和寻常酒楼的头牌相当，你说除了权贵阶层，谁请得起呢？”陆重夕冷眼看着眼前香艳的风景，轻笑道，“今日是东枝这些人爱看这些，他们自然卖力讨好。若换了风雅些的，又是另一番景致，他们混迹这些场所，自是知晓如何讨金主欢心。”　　王言书低下头：“怎能如此不堪。”　　一名年龄稍长的女子低笑几声，她浓妆艳抹，妍态万方，像是故意做给王言书看的一样，拿过一个脆柿咬了几口，便朝一男伎递过去，那八尺男儿便跪在地上，就着那只纤纤玉手把柿子吃了，又亲自用丝帕给那女子擦手。　　而另一边，真弥又和一高大的男子玩起游戏，称他“靖章王”，同自己喝起交杯酒来。　　“这位王妹妹觉得不妥吗？”那女子朱红色的唇轻轻上扬，笑得很是肆意，“若这些事换做女子伺候达官贵人，是否就不那么奇怪了？讨生活的，都是为几个赏钱，来享乐的，也都是图个痛快。钱是一样的钱，权也是一样的权，人间乐事，也大致相同，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的贵妃如今与皇上并肩为大周的未来努力，她的能力和贡献，又何尝逊色于朝堂上的肱骨重臣？”　　“表姐，母妃不过是在父皇头风发作时，帮着读下奏折罢了。”陆重夕嗔了一句。　　这女子姓余，是洛文珺的远房亲戚，贵妃复宠后不久跟着家人住到了长京城内，原本有人说媒嫁了户官宦人家，不久还生了个儿子，谁知丈夫是个不成器的，她一怒之下，便入宫求洛文珺替自己解除了婚姻关系，亦不想再嫁，买了座小院自住，门口成日车水马龙，也很是出名。　　“公主谦虚了，贵妃若真只是寻常宠妃，得益的也不过是她娘家人罢了。”余氏笑道，“可如今长京城内稍有些脸面的，表姐敢说 ，一半以上都对贵妃感恩戴德。”　　“表姐可真会说话，母妃怕是都不清楚自己还有这等本事吧。”陆重夕笑道，替余氏斟上酒，“来，妹妹敬表姐一杯。”　　王言书低头饮茶，只悄悄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像一只怯生生的乳鸽，有些好奇又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灯红酒绿。几名男伎向她献殷勤，王言书不知如何是好，只会胡乱地掏出随身的金瓜子赏给他们。　　陆重夕寻了个机将会凑近她，将那些男伎支开，笑道：“这里不适合你，晚点带你去靖章王府看昙花，也可以去他书房坐坐。”　　“不，公主。我想在这待会儿，多看看多学学。”王言书的声音像羽毛扫过肌肤般轻柔，“将来这样的场合只怕是许多许多。”　　“许许多多，也只看你自己想不想进罢了。”重夕道，她看着王言书那双明净透亮的眼睛，觉得似曾相识，在记忆中搜索，最后浮现出来的，竟是云初霁的脸。　　这倒是有些好笑了，若说眼睛代表人心，那云初霁风月场中出来的人，竟是和王言书这种家教极严的小姐有着同样的眼神。　　只是这样的场合……她扫了眼面前的男欢女乐，突然“噗嗤”笑出了声，房间另一头的真弥看到了，还以为王言书说了个什么笑话逗乐了重夕，凑过来要听。重夕胡乱说了几句打发走她，便拉着王言书起身告辞：“我与王小姐还有事，先行一步。”　　她那位表姐挥着帕子笑道：“公主又赶场啊。”　　重夕笑道：“可不是，表姐要尽兴。”　　　　出了酒楼，重夕让王言书与自己同坐一车。　　二人都带了些酒气，陆重夕便将车窗的锦帘撩开，让夜风吹些进来。　　这个时节，若在紫寰城内，早已是夜凉如水。长京的街道却依旧熙熙攘攘。热烈的气氛，让空气也变得微微发烫，间或有团团脂粉香气袭来，那是仕女们结伴出游，或骑马或步行，锦衣丽饰，绿鬓花颜，娇声笑语不断。。　　“大周立国数百年，女子虽素来不让须眉，却从未有如本朝这般肆意。”王言书笑了笑，道，“大约是我过去一直被养在深闺，竟不知外头世界可以如此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