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晚宴,姜黎姐弟还是跟着镇国长公主早早地进宫了。整个紫宸殿都显得喜气洋洋的,金丝凤羽挂幡挂起,鎏金纹龙博山炉点着淡淡的熏香,宫人内监们进进出出,上完茶点上琼酪。 圣武太后一身玄色鸾鸟朝凤绣纹大袖常服端坐于正殿主位,手戴檀香佛珠手串,金镶凤鸟翅羽钗插入巍峨华发,凤口衔珠,气势万千。原本凌厉的凤目此时淡淡含笑,不住点头,慈眉善目。身边的小宫人捏着肩捶着腿。 姜黎正笑着跟圣武太后讲着民间的趣闻,“……那耍杂技的呼地一吹,就喷出一团火来,可厉害了!” 圣武太后含笑听着,时不时插上几句,祖孙二人聊得十分投入,紫宸殿的女官宫人内监们都特别高兴,圣武太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凤奴从盘子里拿了樱桃,去了梗,蹭在胡凳上,晃悠着小身板给圣武太后吃,“阿婆,吃樱桃!” 圣武太后笑眯眯接过,怕凤奴站不稳,又把他抱了过来。 杨令仪忙道,“母后,凤奴重!别抱着他了。” 圣武太后摆摆手,“哀家坐着怕什么重呀。再说咱们凤奴可一点儿不重。” 凤奴笑嘻嘻地又去拿淮南贡橘,被杨令仪拍了手,板了脸,“凤奴,你今天已经吃了不少了,不能再吃了。”这进进出出的宫人内监们能忙什么呀,还不是给凤奴拿糕点蔬果吃嘛。 凤奴圆脸一皱,小嘴一撇,朝圣武太后那边缩了下,圣武太后忙道,“阿仪你这是作甚,凤奴想吃便让他再吃点,左右只是这一天罢了。” 杨令仪:“母后!” 圣武太后仔细看看了案上七零八落的残骸,咳了咳,“嗯,凤奴,你阿娘说得对,咱们还要吃晚宴呢,先不吃了。” 凤奴委委屈屈地嘟着嘴,在家阿姐管,宫里阿娘管,他怎么这么可怜? 祖孙四人又说了会话,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今年如何过年,圣武太后话锋一转——“过了年,阿黎便十五了吧。” 杨令仪心里咯噔一声,拍了拍姜黎的手背,“阿黎,带着凤奴去看看你信义姐姐吧,往后你们姐妹就难见着了。” 自从定下和亲人选,信义公主就被接进宫里居住了。姜黎其实跟信义公主并没有见过多少面,也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宜都王都是出了三服的宗室了,在长安太常寺任职,因着女儿容色姝丽、温婉大方入选和亲,方才父凭女贵,封了郡王。 然……她已经十四岁了,自然知道母亲一会要说些什么,略微红了面庞,领着弟弟出去了。 杨令仪见姜黎出了紫宸殿,叹了口气,道,“母后……阿黎还小呢,女儿还想多留她几年……” 圣武太后道,“过年都要十五了还小?你可是十三岁就定了亲,十六岁就出的阁!就算你想留阿黎几年,也总得相看起来了吧,你怎么当娘反而糊涂起来了!” 杨令仪抚额,她乾刚独断、权倾天下的母亲,在外孙女的终身大事上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可她也实在没法跟自己母亲解释她少年时和姜勉的纠葛,闺女还这么小,怎么能让闺女这么早就嫁了呢?天下又有几个人是姜勉? 不过母亲有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她,总得先相看起来吧,凭着镇国长公主、卫国公、武威侯的地位权势,还不是她想让闺女什么时候嫁就什么时候嫁? 这边厢长安城里最尊贵的母女在谈论姜黎的终身大事,那边姜黎已经牵着弟弟来到了珠玉殿。珠玉殿内时有笑声传来,殿外的小内监见是安定郡主,立马引她进去。 殿内好几个贵女围着信义公主说话,见安定郡主来了,施施然起身见礼。大多是养于太极宫的藩王嫡女,还有些个女郎是与信义公主亲近的宗室女。 众女看见雪团儿似的胖嘟嘟的凤奴,都想来逗他,唬得凤奴躲到姜黎身后,阿弥哥哥果然没有说错,世上女子猛如虎。 凤奴想出去,这里女郎实在太多了,被姜黎一把揪住,“凤奴!喊人了没有?” 凤奴瘪瘪嘴,“信义阿姐。”又对着各位姐姐行了一礼。 倒是信义公主道,“阿弟真乖!”又柔声问凤奴想吃什么想玩什么。 姜黎倒是不想再让弟弟吃了,也不想弟弟在这里被大家逗弄,见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叫了人,便放他出去玩,叮嘱了不许跑远,又吩咐内监宫人们照看着他。 众女笑着看凤奴跑出去,便又落座。长泰郡主一向与姜黎交好,拍拍身边位置,轻快道,“安定阿姐,快来这边坐。” 姜黎笑眯眯过去落座,见旁边正坐着永嘉郡主,两人如从前那般点头微笑。 众女又开始说起话来,替信义公主出谋划策,话题无非就是突厥生活会不会不习惯,启明可汗好不好相处,其他几位可敦会不会斗得厉害,会不会被针对孤立。若是如此,该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本是担忧的事情,贵女们说得起劲,恨不得把自己那套宅斗宫斗的法宝拿出来给信义公主用。 姜黎看信义公主只淡淡笑着,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失措,担忧愁怕,心下称奇,不管是不是人前作样,就凭这份沉稳,当得起大周公主。 信义公主看着姐妹们七嘴八舌的献计献策,微微一笑道,“姐妹们不必过于担心,本宫背后是大周,突厥王廷怎敢为难于我?” 众女没料到信义公主如此看得开,神色各异,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却都不接话,只含笑点点头。 不一会,就有尚服局的人来为信义公主量体裁衣,贵女们便起身告辞,走前或说安慰祝福之话,或言不舍离别之情。 走出珠玉殿,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宗室女道,“原本还担心信义远离故土,会想不开,见她如此识大体,我便放心了。也罢,我去与太后、皇后告个辞,便出宫去了。”她走了,几个宗室女也跟她一道走了,只留下姜黎和宫里住着的几个郡主。 长泰郡主皱着眉小声道,“说到底,那启明可汗都已经四十好几了……信义阿姐才二八年华,她当真不委屈吗?” 懵懵懂懂,一派天真。 另一个郡主道,“本宫听说此次出使的代表是东突厥的王子,那可是启明可汗的儿子!据说突厥还有子纳父妃的习俗,有朝一日,信义阿姐可不就得再嫁给儿子?” 姜黎觉得,几个郡主叽叽喳喳,就差没直接说幸亏和亲的不是我了…… 永嘉郡主不屑道,“既然是和亲,那就是担负家国之责!哪还有自己挑的道理?”这些小娘子,一个个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真是幼稚。 长泰蹙眉道,“永嘉阿姐,道理我们都懂,但实在是同情信义阿姐,你不心疼她吗?” 永嘉郡主挑眉看向她,冷笑道,“心疼?那你替她嫁过去好了。” 长泰脸色白了白,嘴角瓮动,终究还是没说话。 姜黎捏了捏长泰的手,“信义阿姐是心有大义的人,这些事她当是不在乎的,以后莫要再说了。” 姜黎语调虽轻,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味道,长泰下意识去看姜黎,却见她面色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定了定心,也不再说什么了。 永嘉冷哼一声,纤长的脖颈一扬,目不斜视地朝前就走。 姜黎忍不住翻个白眼,不知道她又怎么了。摆这么个架子给谁看呢。 长泰几个郡主说要去千步廊那边走走,赏赏秋菊,邀姜黎同行,姜黎借口要管凤奴,便不去了。几人就在此别过。 子衿问姜黎,“千步廊的秋菊开得正好,在宫外可难见此胜景,郡主何不同去游赏一番?” “太累。” 宫里的贵女们自小便学会了话里藏话,虚情假意,每句关切的好话下面都藏着别人看不到的心思。她不是不能和她们打机锋,只是真的不愿意。比如这次,有多少是真心来关心信义公主的呢?又有多少是来想看到信义公主的忧虑害怕,倒了大霉? 这么说来,永嘉郡主倒是个异类。开心不开心都写在脸上,说出来的话也和心里的想法一样。 姜黎笑了笑,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她。 “凤奴呢?跑去哪儿了?”姜黎问身边的宫人。 宫人回道,“回郡主,方才恒山王经过,带着小世子去前方的空地上玩耍了。” 姜黎顺着宫婢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台阶之下,恒山王挡在凤奴前面,凤奴在他身后躲躲藏藏,一个小内监左右来回跑,似要捉到凤奴。视线再往旁边,独孤重正抱臂站在一边,远远地朝她望过来,面容看不真切。姜黎正犹豫着要不要用肢体语言打个招呼,独孤重又似没看到她一般,扭过脸去。 姜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