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觉得自己一直看不明白独孤重。 她与独孤重也算是自幼相识,独孤重幼年失怙,母亲崇华公主不愿再嫁,便带着他搬回公主府居住。然而不久,崇华公主也因病逝世,独孤重无依无靠,却不愿回独孤家,高祖皇帝怜他,便接他进宫居住。 从小姜黎就避着他走,并非不愿意与他亲近,实在是他对姜黎爱搭不理,拒绝她的好意也就算了,有时候甚至还莫名其妙地欺负她……不过大了些关系倒稍微缓和了,虽然还是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却再也没找过她麻烦,有时候倒还会保护她了…… 姜黎感叹,真是个怪人。 步下阶梯,凤奴咯咯咯笑得很是开心,看见她过来,松开抓着恒山王衣襟的小胖手,朝她奔过来,“阿姐!” 凤奴仰起红扑扑的脸看她,“阿姐,恒山表哥带凤奴玩儿呢!” 姜黎笑着看向恒山王,两人相互见礼。 恒山王温和一笑,“孤刚从弘文馆下学,和阿重一道回来,看到凤奴一人在珠玉殿门口玩耍,就陪着他玩会儿。” 自圣武太后当政,众藩王子女入宫,便重开弘文馆,引当朝鸿儒授课,独孤重就做了恒山王杨同的伴读。 “多谢表哥想得周到。” 恒山王摆摆手道,“表妹一段时间不住宫里,怎么还越发客气起来。凤奴也是我的阿弟,还这么可爱,孤也爱带凤奴一道玩耍。” 大家喜欢凤奴,爱带着凤奴玩儿,姜黎听着心里当然开心。 “对了,这还是阿重的提议,你要谢便谢他好了……” “……我只是提议玩什么罢了。” 姜黎一愣,想要感谢的动作僵在了半空,然而贵女生涯教给了她目不斜视理直气壮,便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地收回手,再寒暄几句,带着凤奴回紫宸殿。 恒山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独孤重,“阿重啊,你非得把话说得这么真实吗?” 多好的机会啊,他把话说得含糊不清,可也是真话啊,还能给独孤重刷一把好感,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独孤重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冷冷开口,“我不需要她的感谢。” 姜黎带着凤奴回到紫宸殿的时候,紫宸殿里头聊得正欢,殿门口一宫人道,“是邺国夫人来啦。”不是秦国公夫人,也不是苏夫人,而是邺国夫人,足可见沈氏自身在宫里的地位了。邺国夫人沈氏,百年望族清河沈氏嫡女,在嫁给秦国公之前,因才华无双名动京城,被当时还是皇后的圣武太后召入宫中,作为随侍女官掌内廷六宫文书诰命。 姜黎进去的时候,却发现苏桓也在! 苏桓一脸云淡风轻地喝着茶,看她进来微微抬眼,右眼一眨。 “二哥!”凤奴倒是高兴得很,已经跑过去跳上了苏桓的膝头。 “呀,阿黎回来啦,快到舅母这里来坐。”沈氏看见进来的姜黎,笑眯眯招她过去。 “舅母。”姜黎眉眼弯弯,走过去在沈氏身边坐下。 杨令仪抚额,她总觉得多年好友在像看儿媳妇似地看她闺女,是被母后一说,她现在疑神疑鬼太多心了吗。 圣武太后瞅她们一眼,笑道,“去看了信义了?” 姜黎想起那个眉目温婉却神色坚毅的女子,“嗯,信义阿姐当真当得起信义这个封号!” 圣武太后笑眯眯地问她为何。 “不骄不躁,不悲不愤。信义阿姐是心有社稷、信诚大义之人,阿黎佩服。” 圣武太后一笑,“但愿信义能保持初心。” 姜黎一愣,想问问阿婆何出此言,却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说。她不懂的事情太多,问了又能如何。直到多年以后,姜黎才发现,世事无常,想要保持初心不变,多么地难…… 身在局中,情非得已。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受邀入宫的诰命夫人们接连来紫宸殿请安。苏桓毕竟是外男,继续待在紫宸殿也不方便。圣武太后便放几个小的出去转转,不必拘在殿内。 两仪殿前已很是热闹,长案器皿从殿内龙座一路蜿蜒摆放至殿外台阶下,礼部、太常寺的官员们还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宫人内监们按照规章鱼贯而入奉上定食水果。入殿的王公大臣们杯盏交错,时而发出阵阵爽朗笑声,夫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有些长辈管得松的娘子郎君们便聚在一处游玩嬉戏。 苏桓放下凤奴,“凤奴,二哥让苏甘陪你玩会好么,二哥有话跟你阿姐说。” 凤奴眨眨眼,“好啊!”苏甘是二哥的随身护卫,他识得的,总是有很多新奇的玩法游戏。既然二哥有正事要与阿姐说,他就乖乖得好了。 支走了凤奴,苏桓回头对姜黎笑道,“这地方你熟悉,陪二哥转转。” 姜黎一愣,这又不是内帏,两仪殿已经算是在外朝了,安全当属禁军管辖,苏桓身在南衙禁军骁果营,不比她熟?还要她陪着转? “阿黎!” 姜黎回过神来,见苏桓在她几步前回首唤她,敛了敛神,快走几步与他并行。 两人并肩而行,时有人看过来,回过头笑道,“金童玉女,一对璧人,下官先恭喜秦国公了!” 秦国公苏康一愣,心底想笑,面上端肃,摆摆手道,“安定郡主与二郎一块儿长大,情分自然深厚,然此事不可妄言,坏女郎家闺誉,许是兄妹之情也未可知。” 苏康强调是安定郡主,众人便不再多言,安定郡主身份尊贵,谁知道这样的无心戏言会不会传到镇国长公主耳朵里,到时候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一路从两仪殿走到太液池,姜黎轻轻撩了眼皮去看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同长大的少年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多,窄袖长袍,金腰革带,步伐沉稳有力,走在身边没由来的安全感……那是她的二哥。 突然脚下一绊,姜黎一个趔趄,身边少年赶紧扶住她,“小心!” 苏桓皱眉,“你怎么总是毛毛躁躁的,一点儿不当心。” 她能说她是被自己绊倒了吗。姜黎哼了一声,支撑着苏桓的手臂直起身。 苏桓叹了口气,将她身子板过来正对着他,“那日东市回去以后,我事情突然多了起来,便是今日,也是跟人换了班才提前过来,一直……一直也没时间顾得上去看你。” 姜黎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日,不禁想到那时二哥冲过来抱住自己,心突然砰砰砰地跳起来。 秋日微凉,姜黎却觉得手心沁出了汗…… “那日……虽然有惊无险,我却十分后怕,万一他没有上当呢,万一你真的落到了他手上了怎么办。随后那几日,我便一直在想,你之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姜黎见他目光灼灼地看过来,心理升腾起一种猜测,便听见他道—— “我的在乎,绝不是兄妹之情,是喜欢,男女之情的喜欢。阿黎,我甚欢喜你,你可心慕我?” ——我甚欢喜你,你可心慕我? 腾地一声,理智似乎在姜黎的脑中炸了锅,蔓延出来胀红了脸,苏桓的其他话似乎都离她远去,只记得那一句——你可心慕我? 苏桓见她低头不语,倾身向前,将她抵到一棵树前,如蛊惑般道,“阿黎,你可心慕我?” 姜黎怔愣片刻,仿佛被这句话唤回了神,抬起眼眸看他,月光落下,照得少年郎君面容英俊,眸光灿灿,连她的影子,都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二。 “我……”她对二哥,也是喜欢的吧,每次见到时那种欢喜的心情,单独相处时不经意地心跳面红,分别时又暗自期待,那……就是喜欢了吧…… 可是……可是她是女郎啊,她是女儿家,怎么能将欢喜不欢喜随口挂在嘴边?! 虽是晚上,但姜黎面庞白皙,映着月光还是能看得出脸颊通红。苏桓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紧张地搅着襦裙上的衣带,心里甜甜地,阿黎虽还没有接受,但是也没有拒绝啊,凑近在她耳边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也心慕我了?” 姜黎忍不住瞪他,怎么……怎么这么讨厌?恍然见发现苏桓离她实在是太近了! “才没有!”姜黎红着脸抬手去推他,可是这点力气怎么够推得开苏桓?在苏桓看来,这完全是娇嗔嘛。苏桓捉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带,眸色一正道,“我知道你现在没法马上给我答复,我给你时间考虑,等你想清楚了我再问你,好吗?” 他本来就没指望姜黎今日就回应他,他只是想知道姜黎的反应和看法而已,现在知道了,他表示很满意。 苏桓放开她,保持了一点儿距离,“走吧,晚宴要开始了。” 姜黎怔怔地看着他,心下温暖,觉得好像又多喜欢了二哥一分。 苏桓见她不动,傻傻看他的样子十分可爱,倒回几步凑近道,“怎么不走?要我抱你?” 吓得姜黎赶紧动起来,大步迈着向回走。 苏桓一笑,跟着她的脚步走在后头。 月光漫漫,如水如绸。星光灿灿,如晨如曦。 太液池边的两个倒影拉得颀长,少年少女一先一后走在道上,嘴角挂着笑容。 姜黎决定等等他,一回头,看见她的二哥,她的少年,正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身姿挺拔,冲她温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