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向西飞行千里,我们又遇到新状况。 此时,迷魂凼的浓雾正袅袅上升,四周芦苇荫翳,几乎五步不见一人,无论如何折返寻路,眼前的野道始终曲曲折折,影影绰绰的,我再也走不动了,压倒一片芦苇和芦荻,坐在路边休息。 身后芦苇荡一阵摆动,片刻钻出一个小妖精,皮肤青绿,硕大的脑袋像一口铁锅,眼睛又似对铜铃,他绕着我转了半晌,随后将脑袋放在我膝盖上,若不是长得很抱歉,这可怜模样确实还有点蠢萌。 “你迷路了对吗?”他将脸递上来,鼻尖蹭到我的手,黏糊糊的:“不要呆在这里,这里有坏人,要不要跟我走?” “多谢兄台,我双腿已废,不走了。”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他咧嘴一笑,没有牙齿,空有一根面条似的红舌头。 我咧嘴一笑,两颗獠牙又白又长:“你看上去就很好吃。” “妖怪!” 我被他吓的一跳:“妖怪?在哪里?” 还没等他为我指明,赤鹿已经回来,他一把捉住他细长的胳膊,将他甩进了浓雾。 赤鹿在我身边坐下:“饥不择食?” 我托腮叹了口气:“看你又是空手回来,我还不如吃了他。” 赤鹿长哦一声,忽然问道:“我们进来几日了?” 掐指一算,在迷魂凼内已经迷路了五日,没有食物,只有早晨舔一舔芦苇尖上的露珠,原本可以一飞冲天离开这隐秘恐怖的地方,但赤鹿执意在雾里徘徊,不知葫芦里藏着什么药。 我伸出五个指头:“我在鲛帝宫的时候一天吃五顿,现在是个什么光景,五天还吃不上一顿。” 他若有所思的一笑:“可我听说鲛族皮厚脂浓,饿上十年也没事,凡尘更有帝王用鲛脂做长明灯。”说完眼神对着我上下打量。 “我这么瘦,哪来的肥油?” 他笑笑,拎起袖子,袖口正被两只大螃蟹钳着:“刚捉的,够不够你吃。” 两只螃蟹瞪着四只黑豆小眼与我对视,口里咕噜吐着白沫,冒出一股泥腥味,赤鹿在注目,我只好接过,假装开心的舔了一口,真是恶心。 “哪里来的螃蟹?” “不远处,喜欢吗?不够还有。” 我自然是没吃完,趁他不注意,丢到脚边踩个粉碎。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芦苇荡突然往两侧推开,眼前一方空地上是一个十丈长六丈宽的水塘,塘水不深,但还算清澈,可惜没有鱼,只有一些大小不一的螃蟹,我捞了半晌有些灰心,随手抓起一只螃蟹,抛给坐在塘边土堆上的赤鹿:“不能我一人独享。” 他抬指将落在膝上的螃蟹弹出去,倒是坦诚:“我不吃水里的东西。” 自我听说赤鹿长了一条嗜鲜的舌头,便是整日诚惶诚恐,担心一朝犯错会变成他的俎上肉,今日听这一言,总算放下心来。 我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水里的糟物配不上神君,您还是应该多吃陆上跑的,天上飞的……”正说着,脚下颤动,塘底微微一沉。 赤鹿蓦地起身,立在高处望向四周浓雾中的芦苇丛,只问:“我们来时的路呢?” 来时的那条窄泥道不见了,我倒是不惊讶,这迷雾似有一种魔力,不但使芦苇荡变化莫测,也改变风的温度,这风一时带着六月的暑气,一时变成严冬的寒风。 被困了五日,我早已习惯,倒是赤鹿始终心有余悸。 “不知哪来的风,一直有奇怪的气味。” 应着他这一句话,一阵风吹开了芦苇荡,钻了过来,四周雾气散开又很快聚拢,我抬头一嗅:“腥味,就像鱼的味道。” 他眉梢一松,噗一声笑出来:“饿死鬼投胎,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你慢慢吃。” 赤鹿在人间十日才睡一回,一回才两个时辰,这时候天一黑,他就腾升出去,在迷魂凼四处查看地貌。 我一个人坐在水塘边,因迷雾的关系,四周视线不明,水塘也黑漆漆的,唯能印出雾气之上淡淡的月廓,像一团鬼火,周遭空无活物,只有眼前一群吐泡的螃蟹。 我有些害怕,口中想叫一声娘,明知她听不到,只好安慰似的念叨:“没事没事,有赤鹿,赤鹿在呢。” 身旁的芦苇丛被拨开,赤鹿应声将头探出来,着实吓得我一跳。 “怎么?” “你没走?” 他叹道:“不知怎么绕了回来,”他正要再次离开,突然问:“你害怕了?” “怕,怕个鬼。” 我是真的怕鬼,他却走了。 赤鹿走后不多久,夜雾深处传来轻微的跫音,一阵急促,又一阵悠缓,始终在水塘周遭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我心中大悸,退到了水塘中央,观察岸边摇摆的芦苇丛:“是谁?给我出来。” 自然没人回答,只有风中一阵沙沙响。 古籍上记录的百鬼,在吃人之前都是这般诡秘登场的,我到底遇到了哪一只? 片刻后,那鬼钻出了芦苇荡,正立在我身后,我不敢回头。 他声音幽幽的,充满怨恨:“唉~找你找得好苦啊~” 我浑身皮肤收紧,抓起一块石头朝身后丢去,只听见眼前浓雾中哎呦一声惨叫,那鬼三步并两步冲到我面前,捂着被砸破的嘴。 “老子整日整日的想着你,你却这样对老子?”这鬼肤白貌美,满头红发,还穿着他最爱的破披肩。 我突然意识到是卯月自己送上门了,又想起杀他报仇的诺言,便扑上去,将他对他又抓又咬,又将他按倒在水塘底。 他丝毫不挣扎,只静静躺在塘底,一对眼睛锃光瓦亮从水底望着我,让人生畏。 他不惧水,双眼一眯,开口吐了一串泡泡:“干什么?你要杀我吗?可是老子不怕水。”他擒住我的双手,缓缓坐了起来,红发因水贴在脑后,雪亮的眼睛异常突兀。 我怒斥:“你想怎么样?” “不是老子想怎么样,是你想老子怎么样?”他笑:“你是老子的恩人,老子听你的。” “想你去死。” 他一脸苦笑,天真大眼上展露一对八字眉:“老子跋山涉水来找你,还帮你教训了山里的道士和小妖怪,没想到你一心要杀老子,老子的心已经算死了一半了,为什么,就因为老子让你去动爻山定环?但老子也没骗你,现在我们都逃出了爻山,我们可以成亲还能生娃娃。” “生你娘个蛋!” 他笑了:“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泼辣的婆娘。” 他松开了手,竭尽全力讨好我,又是拍我的肩,又是拨我的额发,见我始终目色如刀看着他,又傻笑起来,他看上去始终率真天真,我心中险些动摇,又要被他骗。 “卯月,别一口一个老子,我已下定决心与你撕破脸皮,你何必继续装,不累吗?” 他闻言面色一顿,之前的假面顿时消弭殆尽,那少年似的目光荡然无存,眸子里除了笑,还有别的什么,隐晦而深远,但我看不透。 “其实事发之后我才知道你没逃出来,三日后我回去找你,可你已经不在了,我只好顺手绑走那胖墩,逼他说出你的下落,所以一路找到这里,我是来带你脱离苦海的。”他一手竖起三根手指对着天。 我冷笑一声:“你有胆子绑走胖胖,不怕赤鹿撕了你?” 他语焉不详:“今日不同往日,不过我不会报复他,我现在如此全是拜他所赐。” 我捞起手边的螃蟹丢他脸上:“呸!自视过高!” 他将长袖撸起,手腕上赫然现出爻山定环:“你别小瞧我,这个我也偷来了。” “你偷它出来做什么?” “解气!” 不等我骂他,他突然抬头望着头顶的迷雾:“怎么天亮了?过得真快,我看赤鹿要回来了,你跟不跟我走?”见我不吱声,他将爻山定环取下来丢给我:“这东西一股戾气,压的我喘不上气,你拿着玩吧,你不跟我走,我也不勉强,但我还会来找你,否则如何弥补我的歉意?” 我温柔的笑笑:“那很简单,你去死就行了。” 他心不在焉的看了我一眼,一头钻进芦苇丛,半晌又探出头:“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一个绿油油黏糊糊的蛤\蟆精。” “是又如何?” “是我派去救你的。” “快滚!” 诈痴佯呆,真该在他脸上多抽几下。 天亮了,赤鹿就快回来了,我可以把爻山定环双手奉上,告诉他卯月来过,让他替我杀了卯月报仇,但在冒出这一念头时,我却觉出自己并不希望卯月死,至少不希望他这么快死。 他毕竟还是个有趣的人,有趣的人太少了。 爻山定环冒着温热的暖流躺在我手心,它通体赤红,内侧刻着不明的文字,像是古物,我正出神端详,便听见远处芦苇丛传来脚步声,当即将定环藏在手臂上,刚以长袖遮蔽,赤鹿就钻进来了 他开口便问:“你睡了多久?” “没、没多久。” 他没留意我的窘迫,只顾着环顾四周,忽道:“天黑不过两个时辰,怎么会天亮呢?” 他方才说完这话,远处便吹来一阵风,风中夹杂一股奇异的冷香,四境寂寥,没有一点声音,连吐泡的一池螃蟹也静了下来,芦苇荡中沉浮不止的黑夜,使每一个暗影都异常阴鸷。片刻后,雾中竟飘起小雪。 这异常的迷魂凼,异常的气象,让人不太\安心。 赤鹿神色凝重望着远处,视线似已穿透浓雾。 他单膝跪地,以手心贴地,眸中陡然澄明:“怪不得。” “什么?” “闭眼成夜,睁眼成昼,吹为冬,呼为夏,这里有条烛九阴。” 我心中难免咯噔一跳,不大愉快。 烛九阴是龙族中的地龙分支,他们常年聚在赤水以北一带,千万年来都在镇守海外魔域,但万年前神魔一战后,魔域几近覆灭,如今的烛九阴族不过是空职,在赤水过的高枕无忧,好生幸福,多半是披金戴玉,畅享荣华富贵。 好好的赤水不呆,躲在这里做什么? 赤鹿听我一言,奇道:“你倒是很了解他们,有相识的朋友?” 我和烛九阴做不成朋友。 我六千岁那年,我爹发了念头,想借由婚事将我从鲛帝宫支出去,姨娘们接到风声,兴致勃勃的给我寻了户人家,对方不仅是赤水烛阴帝的七公子,据传还是个不学无术的混球。我在家中找了条房梁,正要悬梁以示抗议,外头却快一步传来消息:烛阴帝的七公子拒绝与我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