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戏往往是一种慢性毒，一套又一套，演起来就没完没了。　　　　我幻想着在我独自离去后，赤鹿他追悔莫及仰天长啸，又盘算着还是留下，但在他面前演出一套郁郁寡欢、我见犹怜，叫他心痛不已，从此对我且哄且抱举高高。　　　　最好让赤鹿在山谷里吃点亏，让阿青少个一支胳膊半支腿，顶好的是赤鹿能够独自回来，阿青的死活我根本不在乎。　　　　咦？我满腹牢骚、毒舌黑心的模样，还真像家里的姨娘。　　　　山谷中涌出一股大风，将一把黄沙狠狠拍在我脸上，我冷静下来，我决心一走了之，至少还能将自己丑陋的嘴脸藏好。　　　　离开的路上，天空波谲云诡，很快云层下沉，风势渐强，卷着黄沙石砾打在身上疼的厉害。　　　　路边不远处矗立着一块挡风岩石，我只好躲在下面休息，不多时风中传来一阵银铃响，朦胧风沙里出现四个人，大概是当地部落的凡人，均以长巾裹面，只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们一见我就两眼发光，快步冲来。　　　　直到挤在一处，我才闻出他们身上淡淡的异香，有点熟悉，但一时难以回想。　　　　他们摘下遮面布，看上去都黝黑憨厚，像是一对夫妇带着一对儿女。　　　　那大娘甚是热情，聊了两句，便从随身背篓中取了一碗水递过来：“你迷路了哟？风沙这么大，可别晕头转向走进山谷了。”　　　　“不会，我从山谷出来。”　　　　大娘猝喊一声，吓得我双手一抖，水也撒了。　　　　“你一个小姑娘不要说大话，你能进山谷？我们才从谷里出来，怎么没见过你？”　　　　“我在山谷谷口等我家老爷，你们见过吗？他还带着一个短腿姑娘。”　　　　四人突然面面相觑，大娘脸上浮现悲戚，她抱住我的胳膊，颤颤又抖抖：“是不是男的俊，女的也俊……”　　　　我打断她：“她才不俊。”　　　　“这不重要。”她从竹篓里取出一根短木枝递给我，上面勾着一段撕破的绸料，滑似冰，凉似水，是赤鹿的。　　　　大娘望我一眼，惋惜道：“死了，他俩都死了。”　　　　大娘娓娓说，他与丈夫是附近族落的人，而随行的男童女童并非他们的子女，而是族里选出的祭品，是用来笑纳谷中魔君的，唯有如此，魔君才不会出谷祸害苍生。　　　　这不扯淡吗？　　　　魔域被覆灭的时候我虽还未出世，但后世里对浩然战果还是有所耳闻，据传那一战打了两百多年，空前浩大，天上地下谁不知道？至于她口中魔君，只怕是个冒名欺骗凡人、称霸一方的小妖怪。　　　　“大娘，魔君是假的。”　　　　“胡说胡说，你的话传给魔君听见，是要死人的，你可不要害我们！”大娘指着面如黄花菜的童男女道：“本来今天他们必死无疑，可我们进去的时候，正看见魔君……把你的老爷夫人吃下肚，所以才放过这俩孩子。”她接下来的描述，何其逼真。　　　　我攥着赤鹿的衣料，心里七上八下。　　　　苍天啊苍天，从前我求你，你总不揪不睬，如今一出内心戏，你就当真了？　　　　缺不缺德？　　　　我决定进山谷，四人见状劝阻起来，见我去意已决，又慈悲大发，决心送我进山谷。　　　　我们腰带裹脸，迎着大风重返山谷，走入山谷瓶口，入目的是大片寸草不生的山丘，因被风化，不时塌出小洞窟。　　　　山谷外尽是绵延的丛林，唯独山谷里是荒凉贫瘠的荒地。　　　　这一路除了风和沙土，什么也没有，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几个转弯后，到了路尽，小道已然扩宽，尽头是一个拱形洞窟，洞口的地面斑驳陆离，有大片干涸的血渍，两侧堆砌着白骨。　　　　大娘附耳说：“魔君在里面，我们走了，你好自为之。”说罢便跑。　　　　我虽深知没有魔君，但对于黑暗与未知还是心生恐惧，遂手化冰剑，怯怯的朝洞中喊赤鹿，迎面一阵劲风来，吹的我险些没站稳。　　　　风过后，我听见一声微弱的：“十一……十一……”　　　　妙哉，他还没死透。　　　　我拔腿冲洞中奔去，却在踏入黑暗的瞬间，突然想起，我从未告诉赤鹿我的名字叫十一。　　　　而在顿悟的一瞬，周身黑暗像潮水褪去，洞窟变成万丈深渊，我双脚已经凌空，从悬崖上坠了下去。　　　　妈的，全是幻境。　　　　正万念俱灰，悬崖上追来一只手陡然抓住我手中的冰剑，瞬间就血流如注，这回是赤鹿。　　　　我晃神：“你是真的吗？”　　　　他凶道：“什么时候了，问些没眉目的问题？”说罢边把我拉上去，边埋怨：“跳崖还带两把剑，你可真有意思。”　　　　上了悬崖再举目四望，什么洞窟白骨通通荡然无存。　　　　我绕着赤鹿转了一圈，发觉他衣袖上果然缺了一块：“怎么破的？”　　　　“被树枝刮的。”　　　　“阿青呢？”　　　　他撩开一边衣摆，弹了弹腰间的瓷瓶：“在里面。”　　　　原来进山谷是阿青的主意，她说曾在山谷中看见爻山上的几只妖鵷，将赤鹿骗进来后，便以九狐的幻象将他困住，谁知道他一眼识破，阿青功败后，就被收进了瓷瓶。　　　　简直大快人心。　　　　我将我所遇的事告诉了他，被他一语点破：“只怕那四个人也有问题吧。”　　　　这一回想，那四人身上的异香，正是阿青身上的气味，看来他们是同一族，我估摸这事和阿青不无关系。　　　　我将瓷瓶一通乱摇，里面大概是天旋地转，阿青骂的最大声。　　　　赤鹿稳住瓷瓶：“她虽有错，但也怪你太相信旁人。”　　　　越想越气：“也怪你太相信女人。”　　　　他还敢掐我的脸又捏我的鼻子，倒不想想我操心操力为了谁？ 　　　　谁想出了山谷，那四只九尾狐竟还守在入口，他们看见出来的是我与赤鹿，显然出乎了意料，手上竹篓银铃掉了一地。　　　　大娘不再矫情饰诈，慌张喊道：“你们别走，阿青呢？”　　　　我笑道：“她人可好了呢，为救了我，摔下山崖了。”　　　　“她才不会救你，她盼着你早点死。”　　　　瓷瓶中传出阿青一声哀嚎：“姐姐你少说两句！”　　　　赤鹿对这一切漠然置之，只顾着往前走，却不想大娘冲上来拉扯他的衣衫：“神君，您放了她吧，她今年一千多岁，却被关了八百多年，够久了，您大人大量，就当是她逃跑了。”　　　　赤鹿抬起手，将衣袖缓缓抽出：“她弑杀九狐帝，理应押在爻山两千年，我劝你们耐性等。”　　　　他此刻待人接物毫无感情，九尾狐们见状妖力大发，衣衫破裂之中现出原形，又是摩拳擦掌又是仰天长吼，要以死相搏。　　　　赤鹿周身燃起肉眼可见的热浪，逼的狐狸且进且退不敢靠近，他不爽道：“放她走是不可能的，但你们可以去爻山陪她。”说罢他五指并掌一击而出，只见一道紫光打在对面山丘上，四周轰隆巨响，土块树木纷纷崩塌将唯一的出路堵住。　　　　赤鹿按压指骨，缓缓向几只九尾狐走去，刚将手抬起来，便听阿青歇斯底里的喊：“神君，是我不对，都是我一人的主意！”　　　　“为人要赎罪，而不是悔过，说什么都晚了。”　　　　阿青放声大哭，哭声却猛然一顿，她尖声喊起来：“等等，我有重大消息要告诉神君，只望神君给家姐四人放一条生路！”　　　　“说来听听。”　　　　“是卯月，在神君离山之后，卯月盗走了爻山定环，还抓走了那个小胖子，他还把定环交给一人，叫她藏起来。”　　　　“谁？”　　　　“就是神君身边这个女人。”　　　　赤鹿微微一愣，疑信参半的问我：“真的？”　　　　我目瞪舌僵，想冲他笑一笑，可一笑之后，他脸色渐渐变了。　　　　他的声音沉下来：“是真的？”　　　　我第一次害怕，这种害怕，不同于死亡不同于抛弃，无论是在老爹扬言丢弃我时，还是被压在龙坛上问罪，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这一瞬我甚至想到骗他，扯一个谎或许可以保住我们之间的什么，可我不愿骗他，我不愿从前每一句真心的话都被他看作可笑的谎话。　　　　我攥了攥发麻的双手：“是真的。”　　　　他无哀无怒的望着我，像在看一颗飘在空中的尘埃。　　　　“定环在你身上？”　　　　“是，在我这。”　　　　他默然看着我掀开衣袖，露出戴在手臂上的定环，脸色彻底冻结成冰。　　　　“你为什么暗中帮他？我早就告诉你不要靠近他。”　　　　这其中的枝端末节，我不知该从何说起，急道：“我不是想帮他，我本想告诉你的，可是……”　　　　他抬手拒绝我说下去：“你的可是已经让我明白，没有今天你就会义无反顾的瞒下去。”　　　　他从前看着我时，眼中会有的那道光，坠坠消失了，像燃尽的烛火，再也不复存在。　　　　我这一生太自以为，我以为无关轻重，就是真的无关轻重，可对赤鹿而言并非如此。　　　　“小胖子被卯月藏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他狐疑的笑了一声。　　　　我拉拉他的袖子：“你还会相信我吗？”　　　　他好像没听见，没有回答。　　　　我想起第一次动爻山定环的时候，赤鹿说我做尽蠢事，我现在才知道，他是对的。　　　　我们于一天之内赶回了爻山，此时的山上一片死寂，因爻山定环的消失，瘴气早已消弭殆尽，我们一前一后登上拨云峰，他始终不言不语，没有笑容。　　　　将爻山定环交给他的时候，他并没有接过，只望我一眼，又拂袖离开。　　　　“你亲手放回莲池。”　　　　事后我在莲池边发着呆，不知坐了多久，还是想解释，却不敢冒然前去。　　　　我隐约觉得他不会再对我笑了，他应是有点恨着我，他会以为我与卯月自爻山开始便在有预谋的筹备这一切。　　　　可这些话他不亲口说出，我又觉得不是真的，他也许并不会这样想我。　　　　我决心与他好好谈一谈，然而赶到前堂时却为时过晚。　　　　前堂里外乌压压满是人，华樘与应天不知何时登门，正立在堂上，二人面色凛然，与赤鹿面对面而立，身边立着诸神君，并没有人注意我。　　　　应天正危言正色：“我们在山中等你多时了，爻山山瘴消散数日后，我们就查出万余罪兽失踪一事，无论事由是什么，始终是你失职，这是难以推脱的大罪。”　　　　这个位置实在刁钻，我看不见赤鹿的脸，只听他波澜不惊的声音：“我认罪。”　　　　“既是如此，即刻回九重天归罪。”　　　　“那位鲛公主呢？”华樘突然将目光一扫。　　　　赤鹿愀然变色：“既是来抓我归罪的，就不要提无关的人。”说罢就在天兵重押下往门外走。　　　　“等等。”我快步冲破人墙，引来天兵以长//枪顶着我的额头，“爻山的事并非是他一人的错，我可以解释，这件事……”　　　　“退下！关你何事！”赤鹿以一声怒斥打断我，他折回我面前，“把你的特赦令给我。”　　　　我呆呆望着他，直到他又重复一遍，才把特赦令取出递给他，他接过后紧紧捏在手中：“这个我收下了，你已经自由了，回鲛帝宫去，再也别来爻山。”　　　　“不对！不是说好……”　　　　“我和你说过的话，全部都是假的。”他将我的手指从手臂上一根根掰开，转过身去，“快滚。” 　　　　他上了马车，一阵风的功夫就消失在天际，诸神走了，天兵也走了，偌大的拨云峰只留下华樘和他的马车，他走近与我说话时，我努力在听，可什么也听不见。　　　　直到他拍了拍我的肩，才听见他问我：“公主想去哪里？我送你。”　　　　举目眺望，黑云笼罩，爻山下的远景蒙了一层灰，看的不甚分明。　　　　去哪儿呢？　　　　真是好笑，四海八荒，九州之上，竟没有我的安身之处。　　　　“劳烦神君送我回鲛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