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这位神君并没有出现,直到有一日,他从北天门外款款走过,手臂挽着一个婀娜多姿的仙娥。 阿笙失望透顶,伤心欲绝,忍不过便破口大骂,那神君也不甘示弱,二人当众大骂了三百回合,阿笙狂吼一声喷出一口真火,将北天门烧成了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无意将火精吞下了肚,是呕也呕不出来了。 这一下身上多了两条大罪:烧毁北天门,偷盗上界火精。 天帝和烛阴帝联手将他一顿骂,后将他押入爻山悔过。 由此阿笙与赤鹿相识了,赤鹿好奇打听了他的故事,并深表同情,第二日就瞒着上界偷偷将他放了。 但他并不是赤鹿第一个擅自放走的犯人,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大公平吧,他有两条大罪才被押上爻山,最后都能被你放走,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罪过,你怎么不发慈悲?” “他是弱水三千只肯取一瓢,何错之有?倒是你,舀起一瓢是一瓢,喝了几瓢还嫌少,嘁。”见我不吭声,赤鹿才凑上来低声道:“其实我有两回想放你走的。” 我才不信:“什么时候?” “在你每次犯错之前,比如,你骂我,再比如,你偷爻山定环。” 这么说倘若我没有失心疯去动爻山定环,现在的我就会像阿笙这样,光明正大的逃狱,游荡山水,看遍桑竹,再称霸一方水塘,吃了睡睡了胖,逍遥还自在。 可是,一个人的逍遥还是一个人,不会明白有另一个人在身边的种种滋味。 就像现在一样,又快乐又忧愁,满心期盼一路走下去,又期盼快些结束能一眼望穿结束后的模样,我的这份心态真让我有些慌。 回过神来,赤鹿正低头看我,睫毛垂着像两把折扇,我喜欢他的眼睛,像含着一汪弱水,印在里面的千山万水都往下沉。 “对了,你明知逆鳞不能受刺激,为什么还朝阿笙放了一道青光?” 他将胳膊往我肩上耷,将我拢过去,“那道邪光不是我放的,这个问题我也奇怪,应该我来问你。” 我垂下头,强迫自己不去想卯月:“我怎么会知道?” “你最好不知道,要是敢骗我,我就忍着恶心吃了你。” 吃我还要强忍恶心?我有多恶心?善哉。 告别前,阿笙告诉我们附近有一个千年钟乳洞,里面躲着许多妖兽,或许有混杂爻山的逃犯,我与赤鹿一经离开便匆忙赶去。 那洞口足有七八丈高,洞内却一片漆黑,不时还冒出一股异香,香喷喷的像肉香。 我留在洞外,赤鹿独自进去了,不久后,洞深处便荡出一阵喧嚣,随后呼啦啦飞出一团黑蝙蝠,又溜出一只遁地的小妖精,它探头看见我吓得一头撞在石头上。 我以温柔示道:“里面出什么事了?” “有一个天君,见人就打。” 我放下心来:“那就好。” 等了半晌赤鹿也没出来,我靠在洞口的树下睡觉,刚合上眼便听见耳边一阵蚊蝇叫,我抬手去挥,正拍到一张脸上,睁眼一望,惊的跳起来。 卯月倒掉在树上,脸悬在我耳边,咧嘴学着蚊蝇叫。 我在他胸口揍了一拳:“你还来干什么?” 他从树上跳下来,将长发在头顶胡乱团成一团:“我又来救你于水火之中了,你就是不肯感动一下。” 感动个屁,我别过头去:“你既然自由了,就寻你的好日子去,犯不着总来自找麻烦,要是让赤鹿看到你难免要打起来,还有,我劝你尽快把胖胖放回爻山,不要刁难小孩。” 他咧嘴一笑:“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你会不会把我的事都告诉他,他们说你会,我偏猜你不会,你果然不会。” “他们是谁?” 他呵呵一笑,却不回答,又问:“想不想知道是谁朝烛九阴放了一道青光?” “是你吗?” 他摇摇头,双眼一眨:“你猜不中的,你现在跟我走,我就告诉你。” 我自然不傻,跟他走的后果非死即伤,听赤鹿的话,尚有一丝生存的希望。 “我虽然是被你骗的,但毕竟是我亲手动了爻山定环,让赤鹿陷入负罪的境地,我现在一走了之就是不仁不义。” 他闻言抱臂,对我又是摆头又是叹气:“十一,我以为你与众不同,没想到你也中了赤鹿的邪,你不懂他有多危险。” 那时我觉得他神神道道,嘴里没几句实话,遂不放心上:“我现在不在乎他有多危险,只想知道你是谁?” 他暮然一笑:“还不是时候,以后我会告诉你。” 树林深处传来一阵咆哮,卯月突然炸了毛似的跳起来:“又来了又来了!我要走了,千万别说见过我。”他跃上树梢,像梢头的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背后猛然涌来一阵疾风,我回头一望,身后立着一只两丈高的赤金毛狐狸,九条尾巴似毒蛇般盘踞在身后,她瞠目瞪着我,又绕着我四处嗅,突然对着我面门开口大吼,一股骚味扑面而来。 “又是你这个贱人!把他藏哪儿了!” 我万万没料到,阿青的毛不是青色的,而且本体粗壮彪悍,一反她人型的温柔魅惑。 她又吼我:“不喜欢他还要勾搭他,装什么无辜,骚浪贱!” 若没有那句骚浪贱,我真有点喜欢她直率的性格。 “他妈的,老娘稀罕他这么多年,他就是看不见,睁眼瞎!” 她骂了一阵,想到伤心处浑身的毛便蔫下去,在一团白烟中化成人型,瘫软在石头上哭。 见她哭得很凄凉,我忍不住道:“他不是瞎,只是你缠的太紧了。” 她翘起兰花指指着我的鼻尖:“怎么你这贱人一上山,他就缠你?现在出了山还要缠你,呸,他也是个可怜虫。” 她的骂声尖利刺耳,竟传入山洞,又传出回音,我示意她小声点,她却来劲了,眉飞色舞,上蹿下跳,指桑骂槐,连典故也拿出来说。 我堵住耳朵望眼欲穿,终于将赤鹿盼来了,他似乎无意顾忌阿青,只顾将满载的收妖瓷瓶拎在耳边摇晃,阿青看见他时打了个激灵,嗷呜一声趴在我肩上,嘤嘤哭起来。 赤鹿走近道:“我还没动手,你哭什么?” 她一个旋身盘坐在赤鹿面前,以水袖遮住哭红的双眼,柔声道:“谢神君不打之恩,可是一想到待会儿就要进神君的瓷瓶,和一群臭烘烘的男人挤在一起,心里就委屈。” 赤鹿好笑的望了我一眼,似说:瞧瞧人家这机灵应变。 “想好了回爻山吗?” 阿青将牙一咬:“回,逃出来也是孤苦无依,受人欺负排挤,不如回去。” 赤鹿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不委屈你了,这一路你跟着我走。” 我跳起来反对,这突兀的一跳,使他们俩都扭头看着我,我突然疑惑了,我为何反对,凭何反对? “你干什么?” “腿麻了。” 唉,就此作罢。 我并非讨厌阿青,只是三人行,总有一个不高兴。 而我已经不高兴了。 阿青生的长颈纤腰,却是小个子,腿短,走两步都费劲,时不时要停下来等她。 等她的间隙里,赤鹿问我:“方才听来,你与她有情债?” “这是常有的事,谁没有呢。” 他微微沉思:“山上有能入你法眼的?是谁?” 爻山上有只玄龟精,“就是山上脑袋大,头发少的那位。”不等他回想,我想借机反问,可那句话在喉头一绕,出口却成了:“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如果他说喜欢花,他可能会喜欢娇艳的人,如果他说喜欢云,他可能会喜欢淡雅的人,如果他说喜欢酒,他会喜欢随性的人,可他偏偏说:“没有。” 哦。 他目光追过来:“‘哦’是什么意思?” 我倒退三步,将身后气喘郁郁的阿青架起来,假装对阿青嘘寒问暖,总算躲过这劫。 近来我心绪有些乱,乱的自己也理不清。 夜来躺在银河下的青野上,左耳盛开一片野花,风过有花音。 右耳是阿青低声问我:“你是不是喜欢赤鹿?” 喜欢娘,不喜欢爹,喜欢海,不喜欢山,喜欢雨,不喜欢云。 喜欢赤鹿……但还是可以喜欢天下人。 娘说,喜欢一个人就落落大方,但不必拘泥于喜欢一个人,不将心锁死,这样最好,不执。 如此一想,我放心的点点头。 我反问她:“卯月有没有让你跟他上西廷阁?” 阿青想了想:“有,可我没答应。” “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听话?” “我九狐一族喜欢一个人,就是为了让他将我亲亲抱抱,谁要为他听话?”阿青的眸子在暗夜中像两团火,“再说,他一肚子坏水,谁听谁傻。” 连阿青都能看透,我真是头猪。 一句卯月,就能引得阿青的苦水滔滔不绝,我与她聊了一宿,看来这世上的人没有天生相互相斥的。 但第二日,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清晨睁开眼,阿青正蹲在我身侧,她将手心最后一颗野樱塞入口中。 “我和神君趁你睡觉的时候去后山摘了果子,我们都吃过了。”她噗一下将果核吐到我面前,塞给我一团芭蕉叶,里面裹着一条鱼:“喏,这个是给你留的,别说我们没想着你。” 我们? “为什么不叫醒我?” “计较这个做什么呢?”阿青将我的手轻轻一推:“快吃啊。” “不要。” 鱼被我甩飞,落在了赤鹿脚前,他自然不明白,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鱼,将眉头一皱:“不饿就好,不饿就上路。” 好像有什么微妙的改变,自从那日清晨后,他们一路肩并肩走在前面,留我一人落了单。 何其苦闷,只能远远看着他们笑,却不知为何而笑,我噎着一口骨气,偏要越走越慢,想离的远远的,可他们却停步等我,等我稍一靠近,又走的飞快。 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插不上。 从前赤鹿总与我斗嘴,为什么不同她斗呢?是我与众不同,还是她与众不同? 连从前空有皮囊的阿青,如今也变得妙语连珠,举止有度,这一比较,我竟浑身毛病,一无是处。 这日走到一处山谷入口,赤鹿折回来对我说:“这次你就别进去了,在这里等。” 我根本不想笑,却不知怎的笑出一声:“我看我也没必要等了。” “你去哪?” “去哪里都行,就是不想待在这里。” 他若是问我为什么,我会说且会说很多,可他偏不。 “去哪里都不行,要回也是回爻山,站在这里别动,等我。”说罢他向阿青走去,二人肩并肩,你一言我一语,亲密无间的消失在山谷的入口。 我顿悟,那夜阿青问我喜不喜欢赤鹿,大概就是盘算着这一天。 她赢了。 正因为她的赢,我才明白赤鹿的背影是如此不同,而这不同却无以用世上任何辞藻来描述。 阿青有多讨厌我,我就有多讨厌她,这世上关于情这个字的种种,唯独在感同身受之后,才有理解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