爻山的湖底洞直通到了凡尘的普济村,普济村很平凡,唯穷这一个特点,很是鲜明。 阿满说现在世道不好,他们很久不沾肉腥了,阿娘腿脚不便,他又太小,能捉住几只田鸡或拔几两野菜就已经很好了,阿满和阿娘都很瘦,但阿满说什么都是笑嘻嘻的,虽然脸上总是粘着野草和干泥,可眼睛却像溪水边的黑石,润着水,发着倔强的光。 阿娘不爱说话,不知是什么病,一句话总是颠来倒去的说,才点燃火堆,扭头又去引火。 在我没想出归去来的这段日子里,我一直住在阿满家。 作为回报,我每日步行去远湖捕鱼,但是这里的鱼又小又少,一整天只有四五条的收获,阿满却很满足,一条条头尾相连,串起来挂在屋中风干。 “小心保存,这些够吃十几天了,还要小心村民来偷,特别是村口老陈头。”他咧嘴一笑。 这日午后,我和他去野林里摘被村民摘剩下的果子,阿满手脚麻利的爬上树杈,将树梢半烂的果子采下叼在嘴中吃下,他又寻到一颗完整的,采下后在腰间擦了擦丢给我。 “其实你不是逃荒的,你是逃婚的。” 我一时走神,被他丢下来的果子砸到眼睛,痛的蹲在地上:“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天你说要借竹席喝凉茶,这世道这么差,竹席凉茶都是富人家的东西,富人家的小姐怎么会逃荒?既然不是逃荒,你这身衣服就是自己的,就是喜娘的衣服。”他叼着刀背跳下来,稚嫩的脸上一本正经:“别伤心,逃都逃了别后悔了。” 我顺势问他:“如果我想在这里找一个人,要怎么找?” “他是普济村的人吗?” “我不知道。” 他坐在树下,用野草编了个头环戴着:“是普济人就好办,村里一共十几户,叫出来瞧瞧就好,如果不是普济人,你就把那人的脸画出来,然后挂在街头巷尾悬赏,很快就可以找到,我娘就是这么找我爹的。”他斜叼着一根草,“没事,我早当他死了。” 这有点难,我的书画曾被我娘批为下等画作,想要把赤鹿画的像怕是很难,更何况凡尘何其大,我不知赤鹿降生何处,再者我身无分文,穷的要命。 阿满见我蹙着眉头发愣,拍拍我的手:“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 他天真乐观,真是可爱。 夜中我裹衣睡在屋中一角,耳边传来窸窣声,扭头一看身后浮着一对白岑岑的眼睛。 “外面闹鬼了。”阿满悄咪咪说了一句,拽着我蹲在门边,透过稀稀拉拉的茅草墙可以看见外面一片漆黑,唯有一点月光将地上水坑照亮,远处的芋头地上飘过几个人影,周身发着淡淡的白光,“是鬼差,可能是来抓村口老陈头下去的,他不是好人。” 阿满要失望了,那不是鬼,是华樘带人追来了,我将阿满按在地上,翻身躲上屋梁,那屋梁又窄又破是一段废木做的,上面有一半已经被蛀。 华樘与神兵走向每一间屋舍,最终悄无声息的靠近了茅屋,身上的仙光将屋中一角微微印亮,似乎毫无发现,半晌后仙光淡去,他们走远。 华樘的声音在远处响起:“若是那九尾狐胡说八道,回去将她的皮拔下来。” “神君,这凡尘之大甚至大过九重天,天界一日,凡尘十年,我们还有大把机会去找她。” 没多久他们便离开了村子,我从房梁跳下来,趁着夜色跑向来时的水塘。 阿满在后面紧随着,见我要跳进去一把拉住我的衣袖:“鬼差又不是来带你走的,你为什么要寻死?” 我心急如焚,应付道:“我、我捉泥鳅。” 我随口应付一句,天真如他竟信了,托腮蹲在田埂上:“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有一个娘胎里带出的宝贝,如果把它拿去当铺就可以换几斗粮的,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无心应付他,道:“回来再说,我去去就回。”说罢一头扎进塘底,从洞中钻了回去,回到爻山时,高处悬着明月,这一夜还未完。 应天和胖胖围坐桌边,神情紧张的垂着头,不知在说什么,胖胖指了指天,眼神慢一步落在我脸上,她几乎弹着跳起来,喊了一声:“呀!你怎么没逃!” 我抚了抚胸,上气不接下气:“逃了,但是华樘追来了。” “都是那只臭狐狸去找华樘告密,我刚才差点和她打起来。”她义愤填膺用肉拳头捶桌子,震的托盘纷纷跳起来。 应天起身将门窗紧闭,微一思怵道:“既然爻山是最危险的地方,那暂且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一时不会再来,你在爻山藏几日,明日我们再商议做下一步打算。” 事到如今必定牵扯到应天,我有些愧疚:“他知道我在这之后,没有为难你吧?” “相信他不过是例行来查,暂时不能证明是我带你逃出来的。” 胖胖道:“我们商量过了,如果你被抓了,我们就与你划清界限。” “怎么划?” “就说是你以刀相逼,如果我们泄露你的行踪,你会回来杀我们。” 我这形象若被传出去……简直难以想象。 那夜我睡在胖胖屋中,却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心中七上八下,说不上什么滋味,心中一边惴惴不安,一边还给予自己不可言说的希望。 可就在翌日的晚霞里,我猛然想起了阿满,他还在等我,我骗过傻傻的他后,就将他忘在了田埂上。 我一路跑到湖边,趁着渐暗的天色再次潜入了湖底洞。 等我出来时,一日前的小水塘已坍塌成了一大片,芋头地被杂草淹没,四处是倒塌的木屋和焦黑的梁柱。 本是阿满家茅屋的地方,只有地上一圈方方正正的基石,残垣断壁之间有阿娘那口锈迹斑斑的锅,整个村落没有人,只有落日和虫鸣依旧,一望无际,没有山峦没有沙丘。 远处窄道上走过一个扛着鱼竿的老者,我追上去问他,他定定看我一眼:“你是来寻亲的吧?普济村九年前就没了,听说敌国的残兵被国兵追到这里,打了一仗,大多数人都跑掉咯。” 天界一日人间已有十载,我竟把这事忘了。 我想起阿满蹲在水塘边,脏兮兮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中猛然一紧,他一定以为我淹死在塘底,奔走去村里让人来捞尸,又或者他猜到我的谎话连篇,恨我恨得不得了。 在凡尘相识的第一个好人,却没能好好道别。 我在村口树墩上坐了片刻,心情沮丧,远天生出浓厚的暗,凡尘的黑夜要到了,我顺着风走出普济村经过一座残桥,又过了一片空旷的田野,四野无人,只有大片脚踝高的野草,星辰偶一闪又消失了,没想到凡尘也有这么寂寞的地方。 不远处横着一条小路,一头飘出耀眼的火光,正由东朝西飞奔,像是一群赶路人,他们穿的奇装异服,均是一手扶刀,一手撑起马鬃做的火把。 我小跑着跟上去:“这位大爷,敢问去哪里?” 跑在最后的精瘦的长胡须吓了一跳,眉毛也飞了起来:“我的娘!这荒郊野岭你哪儿来的?” “我就是一走失的,想借个光,顺便打听个事,这附近有没有大的集市或城镇?” 他气喘吁吁,跑出七八步才顺了一口气,指了指身后:“梅城,你去梅城。” “你们要去哪里?” “你这丫头废话真多,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也不怕被狼叼走,没看出来我们慌慌张张的吗?” “看出来了。”随身铜板从衣襟里跳出来都不知道。 “那还问什么,我们逃命去!” “打仗了?” “什么年头了,都平定多少年了还打仗?你是哪儿来的。” “不打仗跑那么快?” “我们躲仇家!” 长队前面有一滑竿,四人抬着,长椅上坐着一人,那人在火把下将头转过来,定定看着我与长胡须。 “管家爷,你今日废话真多。” “我立刻闭嘴,公子。”长胡须吓得一哆嗦,侧手将我一推,责备的瞪我一眼。 我也一哆嗦,滑竿上坐的是阿满,可他更瘦了,眉眼吊着,有一股傲气,他紧紧蹙着眉,没有笑意。 我兜手追上去,跟着滑竿一起跑,阿满莫名瞧了我一眼,又扭过头去,不说话,双眼盯着前方,似要把路尽的黑夜看破。 跑到天快亮,他们才肯停下,钻到路边的野林子里歇息。 我还想跟,长胡须扭头将我拦住,气急道:“你这姑娘平白无故的干什么呀?你是不是他们张家派来的。” 林子里传来阿满的声音:“看着不像,让她进来吧。” 不等他再说话,我就大步走过去盘腿坐在阿满身边,他身上有淡淡的泥土迷香,我冲他咧嘴笑。 他蓦地一愣,似乎被我略显浮夸的表情吓坏了,僵硬的挪了挪身子,离我远了些,我跟上去,他又挪的更远,最后忍无可忍,抬头凶巴巴道:“本公子看你可怜才让你进来坐,你再这样无理就走。” 他与阿满长相近乎一样,只是稚嫩不少,然而目光如炬,不苟言笑,待人谨慎,没有阿满的一派天真自然。 我已经可以猜到,十年前在普济一场混战,阿满死了,眼前这个人是阿满的转世。 “看什么看?你还看,我家公子是你随便看的吗?”长胡须挡在我与阿满中间,气呼呼的。 我感慨一时,“他很像我的朋友。” “哎哟呵,这搭讪的陈词滥调都说得出口……” “可我晚回了十年,他已经死了。” “哎呦呵,这谎话编的……” 我举起巴掌正打算朝长胡须后脑扇过去,阿满却开了口,声音默然:“我也要死了。” 长胡须闻言哀嚎一声,却没得到回应,只好哭丧着脸坐到一旁去。 这一世的阿满叫长沨,是梅城首富的独子,他爹中毒死后,家产被姨娘分割殆尽,不久后他爹在江湖上的所有仇家都找上了门,姨娘们为自保,不约而同说是长沨拿走家中所有财物,仇家这便来追杀他,他言毕叹息一声:“这就是所谓众叛亲离,因财有了家世,也因财众叛亲离,财害人。” 上一世的阿满贫困潦倒,没想到这一世富贵逼人,却要将他逼死。 “我们躲了三月有余,出得了梅城,出不了金州,想走远是不可能的,剩下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唯有不断周旋,希望不要撞上仇家。” “报官呢?” 长胡须:“树倒猢狲散,官府也不管,现在路是越走越窄,就快走不下去了。”此言一出众人一度沉默。 长沨忽而长叹:“管家爷,把剩下的银两分给大家,都散了吧,别问也别劝。” 长胡须鼻腔吸溜吸溜,想哭不敢哭,将银两分给了十几个下人,下人们走出几丈远,又遥遥对着长沨磕头,磕的好一个生离死别。 长沨本垂着头,突然起身解开腰带,将它死死攥在手心,朝远处一棵大树走去,他将腰带挂在树枝上,打了个结,套了个圈。 长胡须见状一把抱住他的脚,哭喊道:“我的妈呀,少爷你别干傻事!” “怪只怪我不知居安思危,才走到今日。” “你走到今日不是你不知思危,是……是家中夫人们合伙给老爷下了毒,那日被我撞见了,是我这老不死的不敢说,怕惹火烧身,没想到害了你!老爷身亡的消息,怕也是夫人们派人传到江湖上的!” 长沨肩头一颤,双手攥拳,死死咬着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说,他绝然甩开长胡须,搬起垫脚石就要上吊。 我从指尖凝出冰刀,甩出去将腰带割断,长沨摔在地上,气恼难当的瞪着我。 “你干什么!” 我才见到阿满,断不能任他去死。 “你不求生却求死,有道理吗?” 他微微一愣,半晌才道:“没有。” “既然是没道理的事,为什么要做?好好活着呗。” “活着做什么?” 活着好着呢,活着可以长大,可以吃遍天下,可以与小寡妇做羞羞事,这么多的好事,他一个都不去想,全然不求生。 我在口舌上一番劝阻,长沨才渐渐放弃自尽的念头。 长胡须感动的将我的手握住,颤抖起来:“今日你救了我家公子,明日我的命就是你的。” 谁要你的命,又老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