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天欲雨,我将他们带回了普济村,普济藏得深又不通外路,可以暂且当作藏身之所,何况前有田池,后有果林,远处还有湖,想每日果腹并不困难。 我们在一户尚能遮风挡雨的小木屋里安顿下来,午后长沨蜷在屋中休息,长胡须陪同我去远湖捉鱼,他不知从哪儿捡来木桶装鱼,听我说是老粪桶,吓得跳起来一把甩出去,蹲在湖边洗手。 我趁着他不留意跳进湖中抓鱼,这湖由天养了十年,湖中野鱼多如星辰,我随手抓了七八条抛上岸。 长胡须在岸边拍掌,“你这村姑真是好水性。” 叫谁村姑? 我翻身用鲛尾狠狠拍了他一身水。 待我钻出水,他激动的冲我招手:“湖里有条好大的绿皮鱼!” 鱼个鬼,那是我。 我们提溜着鱼回村,可长沨却不见了,怕是他脑筋太直又去自尽了,长胡须发疯似的去村后的野林子里寻他,两只鞋都跑掉了。 我出门绕着普济走了一圈,就看见了长沨,他杵在阿满家门前,眼神落在废墟上,神情黯然,明明是个小小少年,倏忽间却像老了几岁。 我上前与他一同望着废墟一角,看了半晌也没明白。 “看什么呢?” “总觉得这里好熟悉。” 我心情激动却不敢说破,怕要吓到他,只反问:“你相信转世吗?” “转世?”他笑了,“骗小孩的。” 四个字呛的我将一肚子话咽了回去。 “在这世上谁能记得自己的前世?既然都记不得了,每一世之间就没有牵连,都是独立的,转世与否也就毫无意义。” 字字珠玑,我竟一时语塞。 倘若他的话真有道理,那么我回来的意义也荡然无存了,阿满转世了,他不记得我亦不会等我,我可以安心走了。 我微一沉首,决定回爻山。 “这咸鱼还能吃吗?” 回首一望,废墟里矗立的梁柱上挂着咸鱼残片,竟在风里摆动,长沨扒在梁柱上,淌着口水,“好香。” 十年的老咸鱼,硬过刀把,毒过砒/霜。 他虽是大户少爷,却也是蠢的可爱。 我放不下心,决心不走了。 这一留,在普济村又过了十余日,因只是爻山中的片刻,倒也不必急着回去。 只是我虽有幸结识了阿满与长沨,可却无缘再见赤鹿了,他在何处,生在哪户人家,又是怎样的一生?我通通没福气知道。 长沨的话并非无理:赤鹿的转世与过往无关,与过去万万年都已无关,与我无关,他自有他的一生,我又何须费脑纠结这些? 可我偏要纠结! 这夜又是无眠,对于失眠我已作为常态看待,我出门寻了个树墩坐着,月光浮在草木之上,银晃晃的,似一层深秋的薄霜,长沨没睡也走了出来,轻悄悄的坐在我身边。 “你在想家吗?”我摆头,他垂头捏了捏膝上褶皱,“可我想家了。” “你家里只剩下那几个仇人,你想回去与仇人吃饭喝茶吗?” 他顿了顿,“我家中的事也不全怪姨娘,算命先生说我八字为虚,是天煞孤星,会克死全族。” “克人也是本事,有这天赋也好过做平庸的人,再说了,你要是真克全族,怎么没克死家里造孽的姨娘?照我说,下回见了那算命先生,不要说话,上去就给他一顿打。” “你说得对。”他无声笑起来,睫毛上沾着月光,一眨眼,月光就一闪,“姐姐说一句话,我便什么都想通了。” 若是有一人能让我想通,我也谢天谢地谢他祖宗。 又坐了片刻天便亮了,长沨在起身时睹了一眼远处草丛,突然神情慌张,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张家人,他们来了。” 远处草丛中钻出十来人,个个五大三粗高出常人一头,来势汹汹。 我与长沨还未来得及叫醒长胡须,长沨的仇家便杀到半路,将去路揽住。 一个络腮胡上前将长沨布袋似的拎起来,“你这小公子怎么不明事理呢?四处跑,害的我们好一顿找,只要把东西交出来,我绝不动你分毫,何乐不为呢?” 长沨一改平日的寡欢,临危不惧道:“我家中财物早已被姨娘瓜分,哪里剩下金银?你堂堂男儿,想寻仇何必费口舌找借口?” “谁要你那点破银两,我要你家的宝贝,快拿来!” 长沨闭口不回,络腮胡已有了下一步动作:“你不说不打紧,我们亲自搜。”他扭头指向我:“先搜这小娘儿们,扒光了搜!” 旁侧壮汉向我走来,手刚伸出半尺,双手手掌便落在地上,疼的满地打滚。 络腮胡一脚将手掌踢飞,不惊反笑:“你这小娘儿们好厉害,手里是什么?” 我脱手冰刀,冰刀即刻化成一泼水,他见了哈哈大笑:“你还会妖术?有意思,大爷得亲自搜你。”他将长沨丢下,掏出一捆麻绳向我而来。 娘啊,你瞧瞧这人什么恶心模样,你还说凡尘四处是俊才,我看遍地是抠脚大汉。 长沨见此破嗓大喊:“等等!不要碰她,东西我给你就是。” “识相。”络腮胡足下一顿,转身蹲到他面前。 长沨从叠襟里取出布囊,又从中倒出一个小物件,络腮胡将那物件举在火把下看,失望道:“我当是什么玩意儿,再好不过是块玉,我张家比这更好的玉都有,真是白费力气,你家那些婆姨也是满嘴放炮,全是屁。”他用力一甩,玉飞入田沼中去了,转念又道:“李公子,你是不是在骗我?不行,大爷我还得搜你。” 凡人的逼迫手段何其下等,反反复复就几句话,就是不动手。 要我说,有些事能动手还是别动嘴了。 我幻化出冰剑朝着络腮胡轻轻一挥,没想到他像湿泥做的,半边脑袋掉了下来,余下的人见状蹦地三尺高,见鬼似的逃跑了。 我收了冰剑回头看长沨,他呆若木鸡,我当他吓坏了,他却两眼发光:“这是什么妖术我也要学。”话毕便扑跳到田沼里去找他的宝贝,半晌后回来,将手上的玉又擦又摸。 “一块破玉也当宝贝?” 他解释:“这玉虽不是天下第一的美玉,却是我从娘胎中带出来的,我娘说我出生时将这玉攥在手中,换了三个嬷嬷才掰下来,这是念想。” 他手中拖着的这块玉,白的似冰雪凝铸,形态又似一节文竹,表面温润仿佛浸着水。 赤鹿说过,这是仙骨。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平复心情后,我将长沨紧紧抱在怀里,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额头。 他吓坏了,“我娘说男女授受不可亲。” 他妈的不可亲也亲了,这腐朽的小东西。 我心中思绪澎湃,但转念一想,他虽有仙骨,可容貌并不像赤鹿,他圆眼圆脸没有半分赤鹿乘风破浪的棱角,他可能还未长成也可能并不是赤鹿的转世。 一番思怵后我决定回爻山再待一日,等凡尘里的十年过去,一定能从长沨身上看出端倪,我已迫不及待要印证这一切。 翌日我与长沨告别,他对我的蓦然离开倍感意外,追问出无穷尽的为什么,我不打算回答他,只承诺十年后一定来金州找他。 他抱着我的右臂,脸贴在我手背上,垂目低声说:“我会好好活着,姐姐你一定要来找我。” 他这么可爱,我激动的浑身一颤,开开心心从水塘潜了回去。 钻回湖面的时候,正是爻山的夕阳时分,山形被霞光削的挺拔,应天立在岸边的石滩上,山瘴外淡淡的橘光将他忿然作色的眉眼印的更加深刻。 我心情略好,迎上前冲他傻笑,可他看上去好像更气了。 “对于你的行迹我可以不管不问,但若因你乱跑而被华樘发现,牵连到我,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这样一想,我兀自回到普济,的确是欠了考虑,“下次跑走之前,我一定知会你一声。” “你说什么?” 他将牙咬的咯咯直响,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根绳索,只往我脚前一掷,那绳索便如蛇一般将我缠了个扎实。 回到西廷阁,胖胖正在啃食,她一手握鸡腿,一手握白水蛋,眼睛青了一边。 “我当是谁把你掳走了呢,还去找那条狐狸干架,她真厉害,上来就给我一拳,现在可好,他们各个知道赤鹿不在山里,居然敢欺负我,我冤不冤啊……你那什么眼神,我就只吃一只鸡腿,白蛋是敷眼睛的。” 应天又道:“现在上下界都在找你,华樘已去复命,往下界派加人手,你再往凡尘去,势必会被他抓住,我们商量过了,你就躲在西廷阁,哪里也别去。” “这可不行。” 胖胖将白水蛋重重拍在桌上,拍的一手蛋白蛋黄:“你该不会想嫁那老头吧?你仔细想想,他可大你十几万岁,你与他成婚后,每天枕边都躺着一张十几万岁的老脸,每天夜里还要与他恩恩恩恩……” 应天一把捂住她的嘴:“话糙理不糙,你好好想想。” 胡说,理也糙,理比话还糙。 连夜的失眠已让我在深夜变得精神百倍,我侧卧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普济,都是长沨,都是赤鹿,心中喜忧参半,感慨万分,又笑又叹气。 回神时月华当空,银辉将应天的身影印在门扉上,我只当他从门外路过,谁想一个时辰后翻过身,他还在门外,就这么生生呆了一宿,直到天微亮我打开门,他才猛然起身,佯装悠哉的背手远走,“早,我路过。” 我盯着门口被坐瘪的软垫,“你忘了你的坐垫。” 嘿,他走的更快了。 熬过一天,傍晚时分的拨云峰下起大雨,时间刚刚好,我动身去普济,打开门却看见应天又坐在门外,因屋檐太短,他被淋的像只落水鸡。 他看穿我想跑,我明白他在盯梢,二人对视一眼却没有说话。 “要伞吗?”过了半晌我蹲在他身边,推了推他的肩。 他清了清喉头:“如果有的话。” 我进屋挑了把陈年破伞递上去。 他打开看了一眼被虫蛀出花的伞面,将伞重重摔在地上,扭头瞪我一眼:“你可真好心啊。” 爻山的雨有入骨的寒,我倒要看看他能扛到几时。 隔门较量了一个多时辰,大雨不见停,他也不肯走。 我真是心乱如麻,我要回普济,为达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 我拿起白瓷枕,悄然对准他后脑狠狠砸下去,谁想砸了个空,他先一步倒下了,晕在了雨里。 胖胖赶来望他一眼,胖脸慌张:“这病秧子怎么死了,还死的这么吓人。” 应天的脸惨白,眉间微微蹙着,鼻息还在。 她抚着胸口,长吁一声:“没死就好没死就好。”说着就往自己屋走。 “你不管他了?” “我为什么管他?我娘死的时候他们谁管过我?” 小胖肉可以置之不理,我牙一咬脚一跺也能翻脸无情。 我去意已决,刚走出数丈远,却听见身后的应天低哼一声,他蜷缩着,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像是忍着极大的痛苦,冷雨在他眼窝处汇成一滩,又溪水似的流下来。 只消这一眼,我的脚就迈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