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闲云野鹤之姿倚在身后雪白的长亭柱上,一只手臂握着酒杯搭在高处,羽冠已经被取下,微曲的鹤发半数垂在肩上,显得越发沉静,他下意识看了应天一眼,目光却从我鬓发边划过。 我不明白,我亲眼见他登车离开了南天门,怎么又踅回来了? 心中的难舍和悲恸怦然而发,一时动摇不定,手不知不觉的发抖,我真瞧不起自己。 应天心里发虚,不停的挠眉骨,用手帘遮挡赤鹿直接的视线。 坐下不多时,又陆续有仙娥赶来,亭中拥挤,众人不得不比肩而坐,我缩身在应天背后,更不敢逾越出去半寸。 有个仙君笑道:“今日天宫刮的什么邪风,把应天和赤鹿二位神君都吹来了,怨不得闻风而来这么多人,都是来睹目上尊风采的。” 昨天他们还在说爻山的不堪,今日就借机把赤鹿捧上天了。 应天好生尴尬,皮笑肉不笑道:“什么睹目,姑娘打量我,我也打量姑娘,不过是互相打量罢了,想必赤鹿神君也是这么想的。”仙娥们用红袖托腮,流眸回转好欢喜。 赤鹿点点头,“早听说流花宴尽藏芳华,有幸自然要来看一眼。” 胖仙君哪壶不开提哪壶,“赤鹿神君真是坦然大方,到了这个关头,也丝毫不为通文的事挂心。” “西荒的异兽虽然多如草蜢,但与爻山没有分别。”他将酒杯对着应天,“恐怕应天神君比我要更烦心,日后爻山的事就多劳你费心了。” 话抛到应天面前,他只得接着:“不费心不费心,只是怕我要坏了爻山的规矩。” “爻山能有什么规矩呢?我就是规矩,我走后便没有规矩了。” “你如此说,不过是不想麻烦我,多谢好意,这杯敬你。”应天说着就把酒杯执起,要敬赤鹿,赤鹿似乎不大领情,反将杯子缓缓放下,不动声色看着应天独自饮了一杯酒。 酒水打头,氛围热闹许多,众仙又开始对酒吟歌,一番酒色光景下来,月色迷蒙了,人也旖旎,该说的不该说的,能说的不能说,都在说。 醉眼惺忪之中,有一个仙娥绕到赤鹿身边,不知攀谈着什么,咯咯笑起来:“听神君一言,这历劫不过是一场梦,无痛无哀的,算不得什么,这下我若要做出格的事便不怕了。” 旁人问:“你还想做什么出格的事?” 那仙娥还未开口,先将腰笑弯了,“我要学那个臭名远扬的鲛公主,把九重天的神君也给睡个遍,这才算是不枉此生。” 果然引出哄堂大笑。 忽有一只酒杯落地,一路滚了出去,划出一串刺耳的脆响,笑声渐渐就停了。 赤鹿将那酒杯拾回案上,问她:“她敢背负盛名,就能天不怕地不怕,你敢吗?” 那仙娥一怵,“说的是,那些轻浮狂妄,丢人现眼的名号不要也罢。” “她未必就轻浮狂妄。” “那她是什么?” 他想了想:“艺高人胆大。” 众人又笑。应天悄然问我:“他这是夸你还是损你?”我答不出来。 胖仙君提议助酒兴,玩击鼓传花,说着已摘了仙娥发髻上的簪花,用一支银筷对着酒壶肚敲了一下,“这花落谁家,谁就受罚,至于罚什么,由对面的人来决定,如何?” 几个回合下来,有人被罚头顶酒壶,有人学着狗吠,应天得意洋洋,那准了身侧的仙君不敢得罪他,以为自己不会输,可谁知,这回身旁的人醉倒了,他还没把簪花丢出去,壶声却停了。 应天输了,对面却是赤鹿。众人见状起哄:“罚他把舌头泡在酒杯里,罚他把腰最粗的姑娘抱起来。” 赤鹿寻思片刻,提议道:“就罚你与我换个座位吧。” “这算什么罚?”众人长吁一声。 唯我心中一吓,用手拼命推应天,应天凝神镇定道:“哎,你也太客气了,这算什么罚?不算。” “怎么不算?你的位置正能看见当空明月,我就偏罚你今夜不得赏月。” 应天硬着头皮起了身,背手对我做了一个淡定的手势,便起身离去了。 亭中张袂成阴,无处落脚,我安身在死角中,左右又皆是人,没有可能全身而退。 眼见着赤鹿过来了,又眼见他从容沉稳的坐下,将身子稍稍后倾,笔挺的背脊与我的大脸便只隔了一拳距离。 他坐的好近,将眼前一切光景都遮挡了,衣袂之间的腾起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林中橡树的气味,深远莫测,宽广凝重,但我已经紧张的手心冒汗。 酒过三巡又三巡,众人终于醉的七八,陆陆续续掌灯回了宫。 应天在对面欲起未起,欲语未语,着急的如热锅蚂蚁,趁着有仙娥上前向赤鹿攀谈的契机,便暗暗对我挤眉弄眼,示意我寻个空隙赶快钻出去。 我也发愁,可还未愁完,赤鹿的手就垂了下来,正巧压住隐身袍的一角,我用脚尖去勾,脚踝就被那手握住了。 他明明在分神与旁人攀谈,可白净修长的五指却如回勾,越收越紧。 这边仙娥拜谢而去,亭中只剩下我们仨。应天终于按耐不住了,快步走过来,“赤鹿你不走吗?不如我送你一程?我二人也好同路赏月。” 赤鹿笑道:“咦?不是你我她三人吗?” “你说什么?” “这件隐身袍是我少年时赠予华樘的,我以为你们是知道的。” 他看得见我!我一路跟他到南天门,我且坐在对面打量他,我真是蠢透了。 防鬼防人防神仙,就是不知道怎么防他。 既然如此,我索性抱着怀中酒囊狠狠灌了一口,将隐身袍揭开,“应天,你先走吧。” 他的假笑一早挂不住了,低声问:“那你……今晚还回来吗?”话罢,他眼神落到赤鹿脸上,又匆忙收回视线,不等我回答便走了。 亭内几只火烛燃到尽时,苟延残喘着,火光扑闪忽闪。 我握拳,手心湿漉漉都是汗。 我此前只想着对他敬而远之、避而不见,从未想过真的遇上了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呢? 赤鹿轻巧的站起身,伸手过来,我将手搭过去,便与他一同站起来。 他眼光流而不动,轻言细语道:“我以为是与你走散了,在凡尘等了你很久。” 我点点头:“是嘛。” “后来去了须弥海,但你爹却不肯多说,只好四处找你,四处找不到,就回九重天碰运气,没想你真在这,你没事就好了。”他牵着我的手不放,顺势将我拉近,抱住了。 “本公主四肢俱全,还能有什么事,四处走走玩玩罢了。” “现在玩够了吗?” “还不够的。” “什么东西这么好玩?让我听听。” “人,世间人物千千万,又有万万千副面孔,东一个西一个,与风流俊俏的郎君玩起来哪里是个头?” 他显然听做了笑话,噗笑出来,用两指掂着我的鬓发,“那我过几日再来找你?” “不必了,听说神君还要去西荒,你安心去吧,我可不去。” “你不必去,我已经打点了爻山……” “那也不必了。”我将他推开,“我话说那么多,你还是没明白,我是会变的。” “什么意思?” 我轻叹一口气:“我对你的兴趣已经消耗殆尽了,我本以为自己为你折腾是心甘情愿的,可我天生后知后觉,如今发觉这份执着是错的,我这个人,撒泼耍狠喝酒打架的本事,堪称人上人,唯独你往我面前一杵,我便不像自己了,智商跌了二百五,我在你面前假装太久了,也腻了也累了。” 不等他开口,我又忙不迭道:“你别以为我在说笑,我确是个没皮没脸的人,可我认真起来也是认真的,我如今说出口的话,句句可照肝胆,外面大好河山,大把壮年郎,我还有大把时光,不想只围着你一人打转,知道这样像什么吗?像条狗。” 他的笑容消融了,目光变得沉静,他将我的下巴托在五指中,强迫我望向他,“我不明白,做了什么,才让你如此生气?” 我长吁一声,噙着咍笑,“我到底要如何说你才明白?我就是喜好追逐,一旦得手就失去了这份喜好,一场寻欢罢了,你也不必如此古板,不必劳心算计长长久久……你可别这样看我,我还以为你是个洒脱的人,白欣赏你了。” 他在质疑中松开了手,“洒脱?这就是你的洒脱?闯入我的怀里,在我在乎之后,又一走了之?” “对,我就是他们说的那种,轻浮狂妄的人。”我话到此时,觉得心已经化成了石头,却是硬的刚刚好。 他眼中那洞天,半分骇然半分消沉,还在试图揆度我的心思,猜我所说的这些话是真还是假。 我这副绷紧的假面孔险些要破功,便匆忙挣脱,披上隐身袍往院门外走,“总之你好好想一想,我先走一步。” “你要去哪里,应天的大殿吗?”他从身后跟来,钳住我的胳膊,“走吧,我送你一程。”明月恍然就在高处,将他的脸照的雪白。 我虽在袍子下保持住微笑,但这笑几乎耗尽我浑身解数。 沉默中,他提了一句:“我听说了天帝娶亲的事,也听说你出逃在外,你藏身在这不是办法,如果需要……” “这些事就和神君无关了,就别再过问了。” 他语塞,半晌才道:“你说得对,与我何干呢?” 一路无言,到了应天的正殿前,我脚下加快,一路冲进大殿,身后却始终静悄悄的,我没能忍住,回首望了一眼,见他还立在门外。 “神君,我没有要与你交恶的意思,过了今夜也忘了我方才不痛快的话,明日往后,你我再遇见也打声招呼,行吗?” 他没有回答,只在伶俜中静静看着我,任月光萧索。 回到屋中,烛火通亮,应天正在桌前看手中卷书,我在他身侧摘下袍子,将他吓的后仰,险些从绣墩凳上掉下去。 “有点渴,神君赏口酒喝?” 他对仙娥招呼一声,才道:“怎么样?没事吧。” “还能怎样,我娘常说做人要学几分儿女豪情。”才寻思不该提娘,急忙改口:“我要是哭哭啼啼岂不是落了下乘。”小仙娥提了几支酒壶来,我接过尝了一口,很辣,“好酒,再取一些放在墙角,等我饮完这些酒,与他就算结束了。” 我与应天一同喝到深夜,他酒量忒差了,不多时就醉倒在床边。 我独自走到门边,望着门外低沉的明月才觉出自己挺可笑,我他妈的算什么豪杰,我不过是个二百五,空余一身假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