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步奔上前,从他手中一把夺过通文,这一份通文不同以往,纸面粗粝,摸一下竟能把手指划破,通文的四角烫了的天帝图腾,上面又以朱砂红砌字,文尾已落了赤鹿苍劲有力的笔墨,是他用以认罪的名号。 “你怎么在这?”赤鹿首当其冲回过神来,伸手就来抓我。 我没敢与他正面交锋,一路倒退到门外,把视线落在通文上,嘴巴上含糊两声:“路过路过。” 应天即刻追出门来,“你怎么这么神出鬼没?谁让你来的?赶快把通文还来。” 我被他逼的往屋外跑,边跑边看通文,确认无误便将通文塞入胸口,转身叉腰挺起胸。 “我还给你,你自己掏。” 他瞠目结舌,坚持道:“你发什么疯?插手天宫的事会惹上大/麻烦的,把通文还给我!” 寻常事拿来与他说是无伤大雅的,但是一到紧急正事上,他的火爆脾气就显露无疑了,我和他无法沟通,只得和华樘说。 好在华樘很务实,他快步走来将应天拦去一边,还有心作揖,客客气气道:“公主,通文必须签押后在酉时承给天帝,请你将通文放下,有什么看法不妨和我说。” 我点点头:“可以但是要回九重天,咱们边走边说。” 应天睥睨,气鼓鼓的补充道:“这事若是被天帝怪罪,我是不会管你的。” 拨云峰外风起云涌,我们四人尴尬的彼此打量,直到应天哼了一声,独自往下山走,我和华樘才回神跟了上去,我隐约听见赤鹿低声叫我,但怕与他多纠缠,便脚下生风跑进山瘴里。 行至山脚正准备登车,身后却传来胖胖的呼喊声,她从陡峭的山路上之字形的跑下来,吁吁气喘的追到车前来。 “等等,你先下车来。” 我被她拉到极远的地方,她贴到我耳边悄悄说:“赤鹿让我转达你,让你别管他的事。” 我又笑:“谁要管他了?” 我转身要走,她拽着我的衣袖,正色道:“喂你是不是喜欢他?” “是你的错觉。” “那他是不是喜欢你?” “是你误会了。” 她重重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人躲躲藏藏真是讨厌!”话毕愤慨激昂的走掉了。 回到车上,车身冲天,二位神君各自挂着一张苦瓜脸。应天把身子转过来:“我在等你解释呢,快点。” “我决定嫁给天帝。” 与我料想的不同,这句话脱口之后,他二人竟相继沉默了,没有人多劝一句,这倒使得本是自顾不暇的我轻松起来。 但从那一刻起,应天再也不与我说话了。 回到天宫后,我跟着华樘去了他殿中,他问我:“你想好了吗?这条路一旦走上去就没有退路。” “你应该知道我的脑子,不够聪明所以不想退路。” 他阒然看着我,愀然道:“我不会叫你帝母,也不会叫你娘。” 我连连点头:“当然,谁也不许叫我娘。” 仙娥领命送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妃色曳地望仙裙,裙子很美,广袖剪尾,满是金丝凌云纹,很累赘很奢华,素来不是我喜欢的。 门外已是落日熔金,桌上铜壶滴漏显示着已到酉时了,我匆匆换了衣,开门时华樘正在等我,想起他二人一直帮我藏着我,才觉出当下这个决定,是毁了人的好意。 决心嫁给天帝,并非是我一时的冲动,我算计过了嫁给他有四好,一能混一个长期饭碗,二能借以身份挽救赤鹿,三能挽救鲛帝宫,四能在我与赤鹿之间有个干脆的了结。 至于天帝,他是我的谁,我是他的谁,谁他妈在乎呢,他当我是归拢鲛族的手段,我当他是摆脱现状的棋子,两不相欠。 我与华樘踏着余晖踏进杳然的天帝大殿,一路得了通报,又跟着走入满园菡萏,便见天帝坐池水中的高台上,正与一人风声谈笑,是多丽。 我竟怯场了。 大仙童通报了一声,她举头望来,果然是出乎意料的震惊,手中的葡萄滚落在了脚边。 好在天帝起身令所有人离开,她也一并走了。 偌大的菡萏园中只剩下我和天帝,我不上前,他也不过来,二人隔着三丈远彼此对望。 他负手笑:“你终于想明白了?” “你把海鲛族逼的如斯地步了,我怎么会想不明白?” 他的笑容像刻画在脸上的,持久但不真实,“本帝能问问你躲到哪里去了吗?” “不能。” “你的胆子真大。” “是,因为没心没肺,腹中空无一物,所以把那颗豹子胆养的特别肥。” 他目光陡若鹰隼,将我望了良久才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倒也没什么,只是一个小请求。” “说吧。” “请天帝即刻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 “对。” 他坐下身,伸手却不是接酒,而是抓住我握酒杯的手,将我拉近了,让我坐在他一边膝上,我僵着身子坐下去,又不敢将力气全部放在他身上,他的手绕在我腰间,莫名念起诗来,什么水沉为骨玉为肌、什么香含秋露华。 我素来也没什么文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见我毫无风趣,便问:“你为什么肯定本帝一定会应允你?” “我赌你是真的想支配鲛族的战队,也赌你根本不想把海鲛赶入禁海,毕竟如此一来,从此以后海鲛族就与九重天交恶了,以上这些,我赌自己猜中了七成。” 他笑了一声:“鲛帝十一个女儿,知道为何本帝选你吗?” 我想了想:“莫非因为我聪明?” “因为你看起来最笨。”他又笑:“但这回说的不错,这件事,本帝准了。” 我近乎是欢天喜地的回到华樘那处,一踏进殿门就看见多丽坐在圆桌边,正蹙眉凭空发呆。我倒是把她给忘了。 我正想和她打招呼,她却猛然起身,躲我似的,飞快的走了。 我又去找应天,却被那小仙娥堵在院门外。 “神君说不准你再进来了,你迈进一只脚,他就要切我一个屁股,我一共才俩呢!给我出去!” 我心里发苦,这世上的许多事无论我如何选择,都有人看不惯,一想到这,就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对是错,觉得可笑又无奈,但转念一想,我一向自评对错,何时在意起他们的看法了?我分明可以依靠执拗活下去。 我在华樘那寄住了一宿,翌日就被九重天的老仙娥接去天帝大殿东面的晨华殿,老仙娥专教天宫礼节,偏生教不会我,忍不住骂了我几句,无非是说我生了一双废脚,不会走还不会坐,脸皮比她的脚皮还糙。 她骂人的时候鼻子一皱一皱,我咬着嘴咯咯笑了一整日,她终于忍无可忍的嚷起来:“明天老生不来了,你这没脸没皮的,天帝怎么瞧上你的?” 我追出门去,“你别问我,你问那老东西去!” 第二日到了卯时她果真没来,我正把头塞回被褥里,就感觉有人拽我的被角。 “公主起来吧。” 华樘来了。 “我什么也学不会,我就是笨,不学了。”我翻身用被褥将自己裹了又裹。 他立在床边,身后且立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大仙娥,他二话没说一挥手,我便被她俩架起来,强行按在墙边,用两把木卡尺在身上比划,又从腰上取下一支炭芯,飞快的在手腕上缠着的白纸上写字。 华樘解释道:“是我爹让司衣房来给你做嫁衣嫁鞋。” 我如铁板上的煎鱼一般被两个仙娥翻来翻去,人也彻底清醒了,“那你来做什么?” 他兀自立起一只茶杯,喝了一口剩茶,“听说司制房的仙娥嬷嬷被你气的告病了,我爹让我特来教你。” “你尽管教,反正我什么也不会。” 冷茶送到嘴边又放下,他老成持重道:“既然你选了这条路,至少要把大婚那日的路走的漂亮。” 两位仙娥终于比量完毕,告退了。我累的坐在一旁椅子上,,将一只脚踩在椅面上,打开双臂。 “我这样不漂亮吗?明明很洒脱很漂亮嘛。” 他笑起来,眉眼一舒展,平日那股禁欲气质倒是烟消云散。 “对,但要更漂亮。”他的手勾过我额边乱发,哄小孩一般的,“来吧,我在门外等你,你去换上衣服快些出来。” 我换上平日里的窄袖短衣,一出门就看见多丽也坐在风雨长廊下。 她回过神来,尴尬的起身对我了行礼,华樘便带着我与她去了一处仙品花园,园里已摆了两张几桌,上面摆满各色物件,小至钉扣,大至掌灯。 我从前并不知道,做一个天宫上的人这么累,同一只茶杯,何时用左手,何时用右手,竟分的如此明确。 耳听着华樘教诲,眼看着多丽仪态端庄,我便依葫芦画瓢学了一遍,发觉原来我也可以佯装模样。 可我就是不乐意。 期间有仙君路过花园,招华樘出去了几回,我和多丽各自立在一张几桌旁,不看彼此也不交谈。 草木猗蔚,被清风揉的沙沙作响。 我打量多丽,她也正望来,一时有些尴尬。 我先开口:“对不起,之前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银筷,“我不过是一介王女,公主不该对我说歉,倒是我要向你道歉,此前叨扰了你一番。” “没事,你我不是有前缘吗?既然有缘就别在乎那些。” 她勉强的笑了笑,又道:“公主与赤鹿神君之间的事我有所耳闻,公主为救神君甘心顶下雷刑,真的是义薄云天。” “都是旧事了。”四下无人,我悄声道:“赤鹿神君的事你不必烦心了,天帝会大赦天下的。” 她惊喜起来:“是说真的吗?” 正说着,一位小仙娥小跑着进去:“娘娘,有消息了,南天门的人说神君来了,正往天帝大殿去!” 多丽先是欢喜,而后脸一骚,红彤彤的垂下头,用手捏小仙娥,又对我说:“是赤鹿神君。” “你去瞧瞧吧,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华樘这边我替你转达,就说你累了。” 她千恩万谢,移步到圆月门前,等小仙娥先一步走远,便转身,眼中是踌躇,左右衡量半晌才问出口。 “公主,你喜欢赤鹿神君吗?” 我近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不喜欢了。” 行了,我已交代了,我知道他会有新的故事,或许比我们的动人,到了那时他不会再眷恋,我也已经不眷恋。 没有人会停驻在原地,即便还会记得曾有多痛,却不会记得是为何而痛。 她走后,我低头继续玩弄几桌上的物件,可惜一切都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