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窟窿一股脑的往下淌血，不多时鲜血就将他长袖浸透，一滴滴顺着袖尾砸在地上。　　　　我心里很难过，可这不是我要的结果吗？既然要与他断舍离，就要彻底剪断这层关系。　　　　“我知道了。”他疏忽道。　　　　我生生逼出一副冷眼，抱臂笑诮着：“神君现在知道还不算晚，再晚一步，我就准备刺穿你的脖子了。”想了想还是将外衣褪下，丢给他，“快把伤口包扎一下吧，待会儿死在这里，连累了应天就不好了。”　　　　楼中静谧了一阵子，我还能听见雨幕之外的应天在滔滔不绝的说话。　　　　他没有理会伤口，将衣服丢在脚旁，幽黑的双目如斯昭然，令我本能回避，不敢直视。 　　　　他说：“从前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可现在你的话我不信，无论是那夜的还是今天的。”　　　　我担心自己踟蹰的目光被他看清，便背过身，望着窗外氤氤氲氲的大雨，“是不是要我多刺你两回才相信？你总是不肯豁达，我就越发不欣赏你了。”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说：“我可以豁达，但我不要豁达。”　　　　有那么一刹那，我想豁出去对着他怒吼一声“爹”，击退他碾压他，让他的意志沉到深谷。可我说不出口。　　　　说出口之前这一切还能是难言的秘密，说出口之后只怕引来狂风暴雨，还引来世人惊世骇俗的流言蜚语。最怕的还是他去深究，他去查探，最后发现一切猜测都是真的，到那时，不必等我离开，他会先走。　　　　我不敢赌我与他之间并非那层关系，也不愿意将这件事查的一清二楚，糊涂就糊涂，糊涂自有福气。　　　　重楼外传来多丽的声音，“赤鹿神君怎么还没回？”　　　　应天答：“或许闹肚子了，常有的事。”　　　　我劝他：“你该走了。”　　　　他没有回应，我回头望，见他目光仍然坚定，像在等我一个答案，可他明明什么也没问。　　　　“快走啊！”　　　　他走上来，用没有受伤的手臂抱住我，任我挣扎，就是不肯放手，“那我走了，找到机会再来见你。”　　　　我挣扎着转过身，用脚顶着他膝盖上，“别来了，你来了我还要刺你。”　　　　他大概觉得我气急败坏的模样，像极了从前，卒然笑了笑：“我偏不听你的。”话毕撕下染血的长袖，手指在伤口上一划而过，血便停了。　　　　我大怒：“你怎么刚才不止血呢？”　　　　“我猜你还有几分良心，让你心疼一会儿。”话毕就往楼下去。　　　　我骂道：“真是无赖，我怎么没早点发现？”　　　　他本已迈出了门，却倒退回来，仰头道：“现在知道也不晚，但你又能怎样？”　　　　我心里本还挺怅然，却因他云淡风轻的一笑，好纠结好难过又好想笑。　　　　我坐回窗下，端起手边没看完的折子戏，不知道都看了些什么，却莫名笑起来，笑了片刻又流了两串眼泪，后把眼泪擦干净，把书盖在脸上，歪着脑袋睡过去了。　　　　自从那日重楼的地板被血染红了一块，应天就生气了，他怕遭人多问，便独身一人将地板擦了三个来回，末了还把五指举在我眼前：“你看看你瞧瞧，重伤啊，起皮了，全是倒刺。”　　　　他一口咬定那血是我吐的，说是我劳伤成疾，却憋在心里，终于憋得气血回流。　　　　我忍无可忍，“那血是赤鹿的。”　　　　他讥诮起来：“你骗谁，那日赤鹿入屋还未坐热凳子就说要出恭，之后再没回来。”他回忆这段八卦，好笑起来：“他走之后，多丽的脸色真的好难看。”　　　　我估摸，多丽快要出嫁，是寻着嫁人之前的几日，多随心所欲的撩骚，倒也是份寻常的少女/之心，算不得大事。　　　　那之后，旬日之间，赤鹿再没来了，多丽依旧殷勤，三天两头往这边院里来，应天习惯了，大概与她相处的久了，竟也时不时和我赞叹她的博学多识和识大体。　　　　我是听不入耳的，他还要颠来倒去的说：“到底可惜了，啧啧啧。”　　　　我抬起眼睛，“可惜什么，你想要就去抢。”　　　　他乜斜瞪我：“他的东西我不稀罕。”他是指天帝。　　　　才说着，小仙娥在楼下喊：“二殿下，大殿下说有要事，要你去一趟殿南后院。”　　　　应天懒的皮实，心烦意乱的爬起来，蹀躞着下了楼。　　　　我又得了清净，高高兴兴起身去架子上翻找新的折子戏，却听见有人踏上阶梯，又只落了半只脚掌上来，一步比一步轻，不是应天。　　　　我默了声，放下手中的事，退到角落阴影中。　　　　那头说：“是我，你不必躲的。”　　　　我咽下口水，端起书挡着口鼻，“帝母娘娘。”　　　　多丽踏上最后一节阶梯，一路行云流水坐在了案桌前，她的裾裙如扇面铺张满地，双手垂落交叠在膝盖上，等自己仪态优雅了，这才昂头对我笑。　　　　“我还没嫁呢，他们这样叫就罢了，你我已是旧识，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秦官还是多丽？”　　　　我与她相视，她笑的姽婳，我笑的不走心。　　　　“就从流，叫多丽吧。”她又道：“你我真有缘分，没想到又遇到了，我很喜欢你。”我心中一惊，毕竟想歪了，好在她又说：“喜欢你的豁达和简单。”　　　　我将心放回肚中，隔桌坐下，“你为什么记得下界的事？”　　　　她笑了笑：“我只是下界报恩，自然什么都记得，从生到死我都记得。”她从袖底取出一颗鲛珠摆在空茶碗中，“这是你救我时喂我吞下的鲛珠，多谢你那时的一片心意，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我没能救活你，你不用道谢，你现在说这句谢我倒觉得心里愧疚了。”　　　　她轻轻点头，“我还未问过，你那时下界是为了什么？”　　　　“吃吃玩玩。”　　　　她笑道：“那也真是巧了，你还记得斯年吗？那个小和尚，他竟然是渡劫的神君，如今也在上界。”　　　　“是嘛。”　　　　“几日前我带他来了这里，可应天神君说你不在，我本想我们三人可以再聚一回。”　　　　“是嘛。”　　　　我暗中感慨，未料到她不止容貌夺目，这份善良也让我自行惭愧。　　　　“我来这里还有件正事，想同你说说斯年的事。”　　　　原来与我道谢攀谈都不是正事，她后面说的那些话，也是诸位一早知晓的，全与赤鹿有关，我只是未料想到，这才几日，她已把赤鹿打听的一清二楚，她所介意的正是赤鹿的西荒一行。　　　　“天宫的人可能对西荒并不了解，我们金麟一族长居在勃齐山，勃齐山又临西荒，所以我很了解西荒，西荒之内无草木也无水，只流放着恶兽和堕仙，每五十年西荒会下一场硫雨，一下三天三夜，所有生灵骨肉都会在雨中化为血水。今年西荒又到下雨的时候了，就在赤鹿去西荒不久后。”　　　　我骇然，我本想着赤鹿去了西荒也好，我与他之间得了一个渐行渐远的机会，但没想到西荒竟也是条不归路。　　　　多丽继续道：“我求过几位相识的天尊，可他们只想自保，没人愿意一举进谏，我初来天宫更没有朋友，只得与你商量，毕竟你我他还有一段前缘。”　　　　我心中了然了，原来她入住这里，是为了求神君去劝阻天帝，按照此前应天的说法，必定是要碰一鼻子灰的。　　　　“你有什么办法？”　　　　“天尊之列，除了二位殿下，二十位神君，还有帝母。”　　　　“你的意思是求帝母娘娘？可是天帝的两位帝母都已瓮了，我看，现在只有靠你自己了。”　　　　她叹气：“那只是九重天上众人的戏谈，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王女，没嫁给海外的仙帝，却逾越嫁给天帝，已经是高攀，这身份不过是个妾，没有帝母的实权。”　　　　“关于西荒的事，赤鹿知道吗？”　　　　她点头：“可他却不大在意。”　　　　“既然他不在乎，你我又在这里商议什么呢？”　　　　她笔挺的腰微微弯下去，半晌才直起来，苦笑道：“你说得对，我没有办法，没有什么可商量的，我只是郁结难舒，一旦他在通文上押上字，这件事就勿以挽回了。”她万般愁绪的蹙着眉，欲言又止还是抿紧了嘴，起身便往楼下去，“我先行一步了，对了，还不知你的名字。”　　　　“对不起，我没有名字。”　　　　她点点头，垂头丧气的走了。　　　　我松了松僵死的双肩，趴在案桌上发呆，窗外又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凤鸣，如雷贯耳。　　　　下月初十是赤鹿去西荒的日子，离那天仅有十日了。　　　　我想放下赤鹿，可我毕竟需要一些时间，却是这时候有人和我说，他将会踏上一条死路，这简直是激起我的恻隐之心，即便他是我亲爹，我也不能看着他去死。　　　　我回到屋中沏了茶，把余下的蜜饯果子摆在桌上，正经八百的立在门前等应天，想看他有什么办法，谁承想左等右等，没将他等回来。　　　　翌日清晨，我把茶饮尽了，蜜饯没了，托盘中只余下几十颗果壳，应天还是没回来。　　　　我心急如焚，披上隐身袍去殿南，却没想到华樘也不在，我将袍子脱下，抓住一个殿内的仙童。他说：“大殿下与二殿下驾车走了，已经半日了。”　　　　“去了哪里？”　　　　从殿深处走出一个大仙娥，上下扫视我，回道：“你是谁？二位殿下携了天帝送来的通文，早些时候动身去爻山了。”　　　　我狂奔回应天殿中，在殿后龙池找到应天的小白龙，它这回背上没有车厢，正在池中戏水，它一眼认出我，将头昂起来在我腿上蹭，蹭出一大片水渍，我牵住他一根硬邦邦的胡须，将他牵出水面，爬上他的背。　　　　“乖宝，快带我去爻山。”　　　　话刚落，池边屋中就冲出两个仙童，大嚷道：“你怎么进来的！你干什么？来人！有人偷龙啦!”　　　　小白龙鼻阔一张，冲二人喷出一口白气，身形一震便飞升而起了。　　　　我拍拍它的额头，“好孩子，真有本事。”这一夸不得了，它得意的在空中翻滚身子，我险些又掉下去了。　　　　它飞在高处，身形极快，等它落在爻山山脚下时，我的眉眼上已经冻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我揉了揉冻僵的手臂，连忙爬上山，这一爬也是惊讶，爻山上草木和路的走势全然变了，我分明是一路往山顶爬，可一转眼却立在原地，仿佛鬼打墙一般，我正心慌着，却听见路旁的树丛中传来哭声，那哭声悲亢凄厉，独有一分特色，是胖胖。　　　　我叫她一声，她抬起头来，红彤彤的双眼瞪得圆滚滚的，“你怎么也来了？”　　　　“别废话了，快带我上西廷阁！”　　　　我跟着胖胖跑上拨云峰，正见华樘应天并排坐在前厅旁的一对灯挂椅上，而赤鹿独自立在桌边，他垂着头，长发掩了半张脸，只有纤长的睫毛低垂着。　　　　他手中握着自己的神仙印，正要将名字名号印在桌上的通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