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泉州城,最热闹的地方,除了四方美食聚汇的海晏街,和那古玩荟萃的靖远路,再来就要属八教坊了。虽然叫教坊,却一不教文,二不习武,做的却是那饮食男女的生意。人生在世两件事,饮食和男女,缺一不可,不然天下必定大乱。
这八教坊地处泉州临海城墙的一角,原来这一片并无人居住,只有一家本地的尼姑庵,青灯古佛,分外僻静。但不知何年何月,在这寂照庵的庙墙旁,开了一家暗娼馆,竟逐渐热闹起来。既有了人气,那灯红酒绿的青楼,就一家接一家,越开越多,档次也是越来越高,还家家生意兴隆,竟将那尼姑庵围了个水泄不通,你说这可气人不气人。抗议无效,日子久了,尼姑们也只得都逐渐搬走了。这里也逐渐成了一景,全大明朝估计也找不到第二个:满街轻歌曼舞靡靡之音的最中心,居然是一家尼姑庵。
要说这天下绝不缺少有生意头脑的人,后来居然有人将这尼姑庵盘了下来,整饬一新,开了一家清官人的艺馆,却不曾改了尼姑庵的名字,依然名唤寂照庵。这寂照庵里聚集的是一群卖艺不卖身的清官人,提供的菜肴,是全城最好吃的素菜。
所以,如果你在泉州说起,我要去寂照庵吃素,那所有人都会嘿嘿一笑,心照不宣。
虽然八教坊远远离开了镇子中心,但每天午时之后却总会逐渐的热闹起来,那最热闹的时候,当然要数华灯初上的酉时到亥时了。
今日正是八月十五。老百姓们,都在家里欢度中秋。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那些外地的商旅,水手和船主,回不去家,更加耐不住寂寞了,因此,今天酉时的八教坊,竟然比往日还要热闹几分。满街的花灯,铺天的绫罗,漫空的脂粉香气,烟花女子们也招揽得格外卖力。
“大人,我家新从金陵的秦淮河请来了头牌,进来坐坐啊”
“这位老爷,走得这么急做什么?我家有新到的雏儿,等着您怜惜呢。”
“官人,您怎么这些日子都不来,紫玉姑娘天天盼着您呢!”
就在这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街上,诸葛云亭缓步慢行,却也不着急。虽然不时也有烟花女子过来招揽他,但是他只轻轻一瞥,那副不怒自威的架势,就让所有人都识趣地退避三舍了。
今天十五,诸葛云亭确实是来吃素的。只是忙坏了身边的邓飞,一边要拦着过来骚扰大人的女子,一边挡住拥挤的人流,一边还好奇地东张西望,简直是长八只眼睛都不够用。
这时,只听前面一家青楼门前喧哗声音越发大了起来。云亭身量高,一眼便越过人群,见到几个黑衣壮汉,正架着一名脑满肠肥的人丢出门外。那几个壮汉也稀奇,将人往台阶下一丢,转身便走,一句话都不多说。
旁边围观的人见状哄笑不断。
那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费劲地从地上站起来,显见脸都气得白了,嘴里嚷着:“不就是开窑子的吗?装什么清高?!爷的钱不是钱吗?臭吗?你们,你们……”
旁边一个烟花女子扶他一把,还笑着说:“客官您是外地来的吧?可是在里面瞧上了姑娘?对人家动手动脚来着?”
那中年男子甩开烟花女子的手,整了整头冠,没好气地说:“这还用问吗?若不是为了动手动脚,爷为什么要花这大把银子来这流花楼?跟银子有仇吗?都说这流花楼艳冠群芳,怎么都是庵里出来的菩萨吗?还只让瞧不让动?”
那烟花女子掩嘴而笑:“客官您想必是第一次来,有所不知。这流花楼确实与众不同。她家的姑娘,色艺双绝,我们自是比不了,但只有一样,他家的姑娘必得自己愿意,才会邀请您做入幕之宾,不然啊,也就是喝杯小酒而已。”
那中年男子一怔,脸上肥肉微颤,气结地说:“那也不能将我赶出来啊!我,我总是花钱的客人吧?我要找他们理论理论。”说着,竟似要抬脚走回流花楼去。
“哎呀,客官,您可莫要生事了,”那烟花女子慌忙拉住他:“这流花楼的背后,是那广寒门在撑腰……那寂照庵,也是她家的产业。”
听到广寒门三个字,那客人倒是一下子收住了脚步,又想去又不敢去,一时间尴尬得不行。
那烟花女子忙笑:“客官,您说的对,他们跟银子有仇,我们家没有呀。您不就是图个开心吗?流花楼的女人虽然生得好看,但要说过瘾,还得来我们家……我家的姑娘娇媚入骨,那床上功夫,保准您受用……”说着,竟是又拖又拽,将那胖官人拉走了。
围观的人也就此散了。
邓飞却凑上前来,轻轻地问云亭:“大人,这广寒门是什么所在,竟把这人唬成这样。”
云亭只缓缓摇了摇头。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寂照庵的门口。相比旁边张灯结彩的青楼,这里显得异常安静,门可罗雀,只在门口檐角挑着两个素绢风灯,乌木油漆大门开着,门口只站着一个迎客的师爷,正在和几个客人讲话。
那四个人,显然比云亭他们到的早了一步。只见一个身穿东瀛服饰,宽幅大袖,腰间还挂着一柄倭刀,面目阴沉。另一个人,身形壮硕,与邓飞相差无几,做汉人打扮。还有一个矮小黢黑,目深颧高,服装花哨,看起来像是南洋人。最后一个人,只看得到背影,身穿黑色劲装,束着靛蓝腰封,身姿矫健,长腿蜂腰,一袭黑发绑在头顶,没有带冠巾,发尾反倒是垂在脑后随风飘动。
这泉州城本来就是满街洋人,这几个人虽然非常混搭,但比起那皮肤像黑炭一般的爪洼人非洲人来说,并不算最怪的。但身边的邓飞竟然轻轻嘿了一声。
只这一声,却仿佛被那黑衣男子听到了,他微微侧头,扫了邓飞一眼。那一眼,凌厉如剑,邓飞不由得向后撤了半步。
云亭好整以暇,似无事人一般。只看着师爷与这几个人在交涉。
那黑衣男子转头之间可看得真切,只不过是个年轻人,年龄约莫二十上下,鼻梁高挺,双眼细长,嘴唇薄抿,两颊如雕刻一般线条清晰,清俊之中带着一丝狷狂桀骜,目光如刀,只皮肤晒得如小麦一般颜色。
只听师爷和那个大汉说道:“客官,今日十五,市舶司的提举大人在这里宴请各地没有回国的使节和行会会长,雅座确实是都满了。要么,您看,我给您在二楼,找一处清净的角落?”
那大汉还要讨价还价,却听那黑衣青年轻哼了一声,代表应允。大汉也只得点点头。
师爷将那几个客人让了进去,这才满脸堆笑地看着诸葛云亭和邓飞:“客官,可是要用餐?只有二楼散座了,可是方便?”
云亭点点头,与邓飞向院子里面走去。
邓飞急跟两步,低声说:“大人,刚才那个倭国武士,我,我曾见过……”
云亭略一蹙眉。
邓飞继续说:“就是那日,我监视的那家民居,来的东瀛人就是他。”
云亭身形这才一顿,转头看向邓飞。邓飞狠狠点头:“属下绝对没有看错。”
云亭打开手中折扇,面上露出笑容。这顿饭看来吃的会有意思了。
云亭和邓飞坐在二楼散座。说是散座,其实每桌之间也有屏风相隔,并不互相打扰。只是说话的声音略微大些,便鸡犬相闻了。
这二层小楼,想来是店主在原来破败的主殿上新盖的。
这泉州本地尼姑庵,原本就是个大杂烩,供的有送子观音,月下老人,也间或拜拜妈祖,佛不佛,道不道,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更像是收留自梳女和贫苦寡妇的善堂。自从姑子们都迁走之后,这里日渐衰败,房顶都塌了,这店主盘下来,反是废物利用,倒没有对佛祖大不敬的意思。
二楼的散座被屏风分成了九个隔断,只有一隅,留着一个不大的角落,供歌姬琴女弹唱助兴,也有一层垂纱轻幕拦着。几个歌姬正在幕后曼妙地唱着吴中小曲,清亮婉转,如林间莺啼,倒是助兴。
云亭凝神听了一下,唱的竟然是先秦的古乐府词:“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