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泉州城内,家家关门闭户,就连全年无休的八教坊,都因临近南墙海港,接了官府的告示,今日不许点灯开张了。那城池之上衙役和兵丁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阵以待。
倭贼侵犯大明海岸,常年爱去的地方,是辽东,山东,和南直隶一带。这福闽沿海水流多变,海岸曲折,海防坚利,倭贼来得并不频繁,尤其自永乐二年之后,更是几乎从来没有倭贼光顾过,因此泉州城里的百姓这一晚过得又是担心又是兴奋,躲在家里,都睡不踏实,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果不其然,二更时分,就听得远处天边传来隐隐雷声,时断时续,城头上的衙役们一开始还个个神情紧张,严阵以待,但没过了多久,听到那炮声甚是遥远,就慢慢地聚在一起,向东南方向漆黑的夜色里看去。只见遥远的海面上闪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仿佛燃放烟花一般好看,竟然有了过节的感觉。要不是在当差,这些衙役们恨不能打二两小酒,再来盘花生米,好好地瞧瞧这十年不遇的热闹。
泉州城深处的苏州会馆园子里,映寒却还没有熄灯,在自己的闺阁里,衣裙严整,手中握着云亭送她的帕子,脸色白皙,眼神幽静地端坐在桌前。蔓草端着热水走上阁来,看映寒还没拆掉发钗,便说:“小姐,怎么还坐着?该歇息了。”说着便想走过来,帮映寒散掉头发,伺候她梳洗就寝。
映寒却抬头,看着她笑了笑,说:“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是睡不踏实了。你不用管我,自去楼下歇息吧。”
蔓草摇摇头,道:“我不去,今夜我也害怕,不敢自己一个人呆着,我已经把被褥拿上来了,今晚就在你床边小塌上歇着。”
映寒目光闪烁,扭头看了看窗前小几上的更漏,点头道:“也好,你坐下,不忙摆弄这些,咱们俩就静静地坐着说说话,可好?”
蔓草立时点头,忙不迭地抽了脚凳坐在映寒身边,手上依然不闲着,从映寒的梳妆台上拿起一盒香膏,用指甲挑了一点,拉过映寒的手细细地用膏子揉了起来,只见映寒的一双葱葱玉手,莹白柔嫩,手指修长,指甲饱满,只在右手的中指一侧,有一处薄薄的细茧,竟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不由得说:“小姐,你这手哪里都好,就是不像个小姐的手,反倒像是书生的手。我几日不管你,就又磨出了茧子。你以后嫁了人,可要好好养一养了,少画点图样写点东西吧。不然姑爷握着这只手,倒像是拉着个师爷……”说着,又反手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支银钗,想要帮映寒挑掉这层薄茧。
映寒见蔓草如此低头忙碌,一双眼睛不由得潮气弥漫起来,伸出左手抚了抚蔓草的头发,柔声问:“蔓草,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蔓草也不抬头,说:“总有十年了吧。您一到老太爷家里,大夫人就把我买进了府里。我不是家生子,本是伺候不了小姐的,哪想到您第一眼见了就喜欢我,点了我作贴身丫鬟。石榴姐姐,起初还不大乐意呢。”
映寒点点头。
这杨家虽然本来出身不高,但是所生的女儿都嫁给了官宦人家,几个表姐都嫁的好,自是因为杨家上下从来都是将女儿当作大家闺秀娇养的。既然有钱,所以每个小姐不论嫡庶,都配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轮到映寒,自然也不怠慢,早早配齐了屋里的人,可是别看映寒小小年纪,自己的主意倒很大,说是与父母在家时,都只有一个乳娘和一个小丫鬟陪着,来了杨家,觉得自己使不惯这些人,便只留了一个大丫鬟在身边。那大丫鬟石榴,端庄温柔,像个大姐姐似的,映寒与她在一起,亲近是亲近,可总觉得拘束,而帮衬石榴的小丫头,又分外规矩,只听石榴的话,映寒觉得甚是无趣,便和大娘说,想要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丫头陪着。在大娘带来的一众丫鬟里,她一眼就看中了蔓草,只因蔓草长着一双机灵乌黑的眼睛,一张带着酒窝的圆脸,笑起来可爱鬼马,和那些家生的丫头比起来,多了伶俐,少了拘谨,便亲自为她起名,留在了身旁。不知不觉,两人朝夕相处,已经十载了。
想到这里,映寒不由得温言说:“蔓草,你今年虚岁也要满十四了,已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咱们杨府里,可有你中意的人?”
蔓草手上一抖,抬起头来,神色警觉地说:“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你出嫁的时候,蔓草自然是跟着去金陵的,为何要为我婚配杨府的人?您……”说到这里,蔓草突然脸色变了:“您不会是不想要蔓草了吧?”这句话一出口,面上已带了几分急色,眼里也有了泪意。
映寒微笑,道:“从小到大,我心里从没拿你当过丫鬟,一直当你是妹妹。哪有姐姐出嫁,妹妹跟着的道理。”
蔓草听她说的郑重,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立刻气血攻心,情急之下,扑通跪在了地上说道:“小姐,我从进了杨府,就一直跟在您身边。我一个穷家小户的女儿,在家为了照顾弟弟妹妹,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来了咱们杨家,吃饱穿暖都在其次,您还教我读书写字算账作女工,竟比普通大户人家的小姐过得都好。我这辈子的造化都是小姐给的,我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您去哪里,我一定跟着去哪里……”说到后来,已是满脸泪水,哭得花了,哽咽着说:“您是怕我跟着您出嫁,心里怀了其他的意思吗?我,我若是有半点其他念想,天诛地灭。您若不信,我明日就剪了头发。那表姑爷,我前日见了,他心里眼里只有小姐,我也当他是姐夫一般尊敬爱戴,我,我,只求跟着小姐。小姐,小姐,您别轰我走……”
见蔓草如此情真意切,映寒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秀眉微蹙,听她说到后来,却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只轻轻地说:“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剪了头发,可不是要做姑子去了,还怎么陪我?一个姑娘家家,也不害臊。快点起来吧。”
蔓草听映寒的语气,已是同意自己一直陪在身旁,立时破涕为笑,用手抹抹眼泪。却看到映寒又扭头去看小几上的更漏,她也不由得看了过去,唬得跳了起来:“都快三更啦小姐,我赶紧伺候您睡下吧。明日咱们还得早起,准备启程回家呢。”
映寒点点头,说:“这海上估摸一时半会儿还消停不了,也不知战况结果怎样。钗发就不必散了,省的真有什么事倒来不及。今晚我就合衣歇了吧。”然后又细细地看着蔓草,说:“我倒忘了,前日我亲自去买了些泉州的特产带回家,忘记装在行李里了,应该还在小厨房里放着,你这就去取来吧,省的明早匆忙忘记了。”
蔓草犹豫了一下,但看到映寒脸色坚持,便点点头。
映寒又说:“你取了东西,就自在楼下歇息吧,不用上来了,我乏了,待会儿就睡了。”
蔓草欲言又止,可是看映寒已经站起了身,只得复又抱了自己的被褥下楼,然后点了一只绢灯,出了彩月阁,沿着廊下向小厨房去了。
蔓草刚刚离开彩月阁,映寒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到梳妆台前,自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三封信来,整整齐齐摆在桌上。又从床铺内侧拎起一个随身的包袱,从架上取下一件天鹅绒的袍子,在肩上系了,转过身来吹熄了灯,这才反身打开窗户,自己在窗前静静地坐了下来,只手里,还握着那一方绢帕。
不多时,更漏里的沙子落尽,子时已到,映寒眼看着窗外的树木枝桠一阵晃动,眼前一花,一个人影自那树枝之间如猿猴一样敏捷地荡进了屋内,落脚在轩窗的窗台之上,正是东方玄渊。
他今日依然一身黑衣,只是非缎非绢,竟是粗麻粗布,他跳下窗台,看到映寒已经准备妥当,唇边一挑,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说道:“邵小姐,你穿的这是什么,难不成吉时已到,这是要坐轿子出嫁吗?”
映寒冷着脸,说:“我好不容易才将贴身丫鬟支开,你倒是走还是不走?”
东方玄渊抱着胳膊,一副计策得逞的样子,点点头说:“我就知道邵小姐诗书传家孝道为先,不愧是礼部郎中的女儿。既然决定了,咱们这就走吧。”说着,举步向楼梯走去。
映寒大惊,说:“你这是做什么?”
东方玄渊转过头来,说:“下楼啊。我这每次来都走窗户,走得厌了,今天也试试走大门的感觉。”
映寒沉下脸来,心里已经知道,这楼下院外安排的人恐怕又都已经被此人放倒了。只是她唯恐此人撞见蔓草,另生是非,便说:“我却想走个窗户试试。”说完,也不等东方玄渊反应,自己抄起随身的包袱,一个拧身,跳上了窗台,双腿一纵,已然飞出了窗外。
玄渊看着那人去楼空的窗户,不由得愣了一下,他虽猜到这姑娘身上有些功夫,却料不到轻功竟然如此了得,不由得双眼闪烁,抿嘴一笑,也紧紧地跟着跳了出去。
两人只轻轻几纵,便已一先一后来到院墙之前,眼见到映寒又要翻身飞上墙头,东方玄渊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拉住她,说:“角门开着。”
映寒瞪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他的手,意思是,非礼勿动,赶紧放开。玄渊也不生气,轻轻地松手,还拍了拍,意思竟是嫌手脏了,也不等映寒反应,自己转身向角门走去。
果然角门虚掩着,玄渊推开角门,探头出去,再一回身,把角门大大地打开,做了个请让的姿势,却是让映寒先走。映寒一出门,不禁吓了一跳,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大汉,正是在寂朝庵里请自己过去弹琴的那位。
东方玄渊从背后闪身而出,向那人点点头,那人也警觉地四处看看,低声说:“衙役兵丁现下都在城墙各处守着,我刚才仔细看过,路上都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