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朝石破天惊,玉碎珠连,雷霆乍逗秋雨。
沈镜对自家父亲再了解不过。
他清高,正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些死板,断不会与仟州守将勾结,做出私通敌戎的事来。
更遑论畏罪自杀,只为了罚不祸及家人。
至于仟州地方官摆出的通敌书信,连他父亲的私印都没有,还有那一个个争着站出来的跳梁小丑……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昨天夜里刚下过雨。沈镜从地上爬起来,下半身几乎没了知觉,膝盖下的常服和软靴沾满了泥污。他揉了揉冰冷而毫无血色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执行仗责的侍卫亦有些于心不忍,碍于上司就在旁边督查,也不敢出言宽慰,只是把沈镜扶起来时,小小地拍了下他的手臂。
武卫军副校尉张鸿看着沈镜,笑呵呵地说:
“这天还没亮,沈公子要不在侧间休息一会?”
“谢张大人好意。”沈镜被侍卫一人架着一边,挣扎着行了礼,“沈某行动迟缓,需要尽早赶往殿前。”
他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大殿走,终于赶在早朝前走到了勤政殿。顶着来来往往的百官的注视,沈镜吃力地鸣金鼓九十九下,木头一般的腿受不住身体的重,扑通一声跪在了阶前。
“这都连着三天了吧……每天仗打二十下,又不吃不喝地跪五个时辰,这就是铁人也受不住啊。”
有个心软的官员在路过沈镜时稍稍驻足,又被官场的好友急急地拽走,低声劝诫,要他千万别妇人之仁。
“沈大人这犯的可是欺君叛国的死罪!你不要命了!”
“可是这不是还没个定数?沈大人在朝为官三十载,以他的品行又怎会”
“得了吧!现在文士集团群龙无首,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全都抱病在家修养,上头没个准话的,我们这些小吏掺和个什么……”
早朝,又一次开始了。
沈镜挺直腰杆,即使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他也决不能堕了沈家先辈的名头。
他想起父亲入狱前与他说的话,想起出府前母亲敖红的双眼,想起弟弟妹妹懵懂而一无所知的神情……
那些阴阳怪气的冷嘲暗讽,那些居高临下的指指点点,那些变着花样贬损父亲的言语
又算得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
可今天的整个早朝,皇上也没有叫跪在殿外的沈镜入内陈情。
百官如潮水般退走。那些曾经在宴席上热情相待的世叔,衷心庆贺父亲生辰的同僚,来府中品茶论道的好友,一个个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沈镜被连着几个时辰的烈日烤炙得有些晕眩,就见人群的末端,丞相谢偃踱着悠哉的步子走向他,脸上带着不及眼底的担忧与关心,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小子啊,世叔也知道你忧父心切。可是钦天监报近日有惑星出没,实乃大凶之兆。陛下已经决定闭朝十日,在宫内的甘露台祭天祈福,绝不会召见你的了。唉,你还是回去吧。”
“什么?”沈镜被谢偃这重重一拍,险些扑倒在地上。
最多还能再拖延三日,大理寺方面便会将沈言平的死定为畏罪自杀,这是对他这一生鞠躬尽瘁的最大污蔑!
沈镜若不能再三日内求得皇上容情再查,这个污点便会永远留在父亲的身上。
“秦尚书已经带着礼部诸位准备祭天事宜了。你也别跪着了,回府里等陛下旨意吧。”
沈镜抬头,看着面带忧思之色的谢丞相,惨然一笑,拜伏在地上。
“谢丞相好意,”他强忍住即将涌上眼角的泪水,扣住蠢蠢欲动的手腕,“沈镜还愿一试。”
“那你可要撑住咯。”谢偃悠悠地说,脸上还挂着没退干净的笑容。他一步步朝外边走去,影子却慢慢拉长,始终笼罩在沈镜身前的石阶上。
但直到黄昏,沈镜也没有等来皇帝回心转意的旨意。
太子最后一个从御书房走出。他远远地就看见了跪在殿前神志不清的沈镜,疾步上前,扶住沈镜的肩膀,焦虑的说:
“鉴之,你还好吧!”
“太子殿下……沈家世代忠良,历朝清臣,我父亲他、他绝不会做出此等卖国求荣之事!请陛下三思啊!”
沈镜虚睁着眼,用仅剩的气力抓住文君仪的手,宛如伸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父亲放在府中的私印与那些信件的落款并不吻合,他身陨前一天还跟我说”
“鉴之,你且冷静一下。”
文君仪抿了抿唇,拉着他站起来。
“父皇下定决心不问政事,此时已经搬进甘露台了,除了母后与钦天监一律不见。你暂且不要着急,太傅已经在赶回京城的路上,孤若寻到机会,定劝父皇回心转意。”
“你这两天前前后后跪了十多个时辰,身体可怎么吃得消?快些回府修养好,这样才有转圜的余地。”
文君仪拍了拍沈镜的手,唤人来送他回府。
“这样啊……那,鉴之,叩谢太子殿下大恩。”
他闭上眼。
父亲,你说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
当真是,一派胡言。
贰
眼前之人莫轻弃,往后之路莫回首。
那些沈镜以为会长久地陪在自己身边的,却这样突兀地从生命中消失。
沈镜颤抖着手,轻轻掀开蒙住尸体脸的白布,却看到枯木一般的头颅,面目焦黑一片,扭曲而狰狞。
他深吸了一口气,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轻轻抚上尸体凸凹不平的面部,泪水滴落在满是燎泡的脖颈处。
这是……他的母亲。
前日他被送去医馆时,焦急而憔悴的母亲。
左边的是他的两位舅舅,前些日子在府上,帮他找为父亲脱罪的证据,急得团团转右边是大堂兄与二堂兄,两个人之前还在为谁去击鼓伸冤争吵不休,而上前劝架的大堂嫂与站在一旁暗自垂泪的二堂嫂分别躺在他们两边,怀里还抱着浑身焦黑的小侄女。
斜后方是管家沈伯。他是沈家太爷那一辈的,看着沈言平和沈镜长大,还说不抱到沈镜的儿女,是不肯合眼的他旁边是沈夫人屋里的两个丫鬟姐姐,心灵手巧,教沈镜怎么相看女孩子绣的香囊再旁边……
大家很有默契的,安静地躺在一块,仿佛与地府的父亲团圆再会。
原来是这样啊,只有他被所有人抛下了。
沈镜握着母亲的手,心中想。
大家都忍受不了老天爷的无理取闹,残忍无情,便瞒着他偷偷走了。
为什么只有他被送去了医馆不在府中?为什么沈府起火时他仍昏迷不醒逃过一劫?
这几天沈镜四处躲藏,不敢回府,只从京城百姓的嘴中打听到:
沈家夜火难灭,第二天凌晨才减小了火势,而全府上下无一生还。
想来在那些人眼中,沈镜迟早都是要死的,也无所谓何种死法了。
沈镜站起来,抹去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撕开那一层几乎与皮肤相连的衣片不出意外地,在侧腹有两道深深的伤口。
他颤着手为母亲盖上白布,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查看:大堂兄的头颈是分离的,二堂兄左胸和左臂上各有两个窟窿,就连小侄女的肚子上,都有一个大大的刀口,丑陋而狰狞地爬在瘦弱的身躯之上,在焦黑的身躯上几乎难以辨别。
……只能用双手,亲自感受这曾经存在于身体上的痛苦。
毫无疑问,他们在大火燃起前都已经死了。这一场可笑的、从半夜一直烧到正午而迟迟无人扑灭的大火,不过是用来毁尸灭迹、清除证据的手段罢了。
这无疑令沈镜感到更加悲哀了。
“公子,接下来我们去哪?”
隐藏在角落阴影中的虚室担忧地看着自家公子。
这两天,自从沈镜从医馆转移后,前前后后有三波人在暗地里寻找他。
沈家已经被大理寺的人马彻底围起来了,借着调查与清点死者的名义,看得很紧。大理寺寺丞是谢相的大女婿,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秦府?秦家虽然在谢沈这些年的斗争中明哲保身,但秦闫作为礼部尚书,与这次长达十日的罢朝恐怕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东宫位于皇城内部,层层包围,守备森严。在等待的途中让沈镜人间蒸发,真是太容易不过了。
……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所。
“雷观寺那边如何?”
“星微已经赶过去了。小少爷和小小姐去寺庙祈福的事无人知情,想来暂时是安全的。”
“那就继续躲在附近,”沈镜睁开眼,从未有过的清醒和冷静,“既然官衙已经派人收敛了尸体,那不论太子殿下是否知晓我的死讯,都会前来帮母亲入殓。”
“那是我唯一的机会。”
太傅杜崇安不在京中,沈家的世交不是被拖下水,就是作壁上观。
沈镜唯一能搏一搏的,便是太子文君仪并不知情,也愿意帮他。
他握住母亲的手,双膝下跪,狠狠地磕了三个头。
“母亲,孩儿不孝,家族横遭此难,却无能为力。”
他咬着牙齿,感受仇恨一点点浸透骨髓,融入血脉,好似将他的整个人也在那一夜的通天大火中熊熊燃烧。
“今日血债,必要他们以血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