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斩草不除根,风吹草又生。太子殿下,您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手下留情啊。”
谢丞相的大女婿、大理寺丞贺汶站在书桌前,神情诚恳又焦急地劝谏道。
太子的手边是研好的墨水。他取出一份宣纸展开,并未抬头,只是简单道:
“沈镜为栋梁之材,孤保下他效力,有大裨益。”
“这几年谢沈两家针锋相对,他看在眼里,相必也记在心里。就算此事系秦家所为,他焉能不把这件事记到丞相、记到谢家、记到太子头上?”
贺汶心中暗暗着急这正应了岳父所言最糟糕的一种情况。沈家倾覆已是既定之局,无力回天,可偏偏剩下一个沈镜,沈言平在文士中的影响力、皇上对沈家的愧疚,将为他铺就一条入朝堂的康庄大道。
文官与世家最大的隔阂就在于他们没有深厚的祖业与庞大的家族,不屑于联姻,只能依赖争夺朝堂上的话语权来与世家抗衡。
一直以来,沈家的理念都跟文士更为贴近,硬生生把这些各自为战的一团散沙捏成了坚实的矛与盾。
此子不除,来日必有后患。
恨就恨在太子殿下与沈镜同为太傅学生,交情不浅。对沈言平动手本就是半瞒着太子进行的,再绕开他对沈镜下手,太子必然恼了谢家。
“太子殿下,这京城里边最不缺的人才。少他一个沈镜,也……”
“够了。”
文君仪摔笔而起,凌厉的目光直指面前的贺汶。
“祸不及家人。丞相与御史大夫的争斗孤尚且不论,沈家上下七十一条无辜人命,你们便这样轻而易举地灭人满门,可有将孤、将父皇、将国法放在眼中?!”
“太子殿下!这临门一脚,您”
“闭嘴!孤才是东宫的主人,孤的决定还轮不到你置喙!”
谢偃只是他的舅舅!不是他的父亲!
谢家在朝堂上独霸一方,进了东宫也是指手画脚,又把他这个太子放在哪里!
文君仪抓起手边的镇纸便是狠狠一砸,这件精美的玉器应声而碎。贺汶身心俱震,后退一步直直地跪下。
“殿下息怒!长生绝无僭越之意!”
文君仪揉了揉额角,那些骤然生起的怒意被他强压下去。他平复了一下心绪,坐下道:
“……你回去告诉丞相,沈镜已经在东宫住下,就在孤的旁边。他若有一点闪失,沈家灭门的真相,孤会当朝启奏父皇。”
等太子伏案写了一封书信命人寄出,吹了灯步出书房,隐在小隔间内的杜太傅才放下紧紧捂住沈镜嘴的手,上面被沈镜下意识地咬出两个深深的牙印。
他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死死地咬着手腕,咽下了哭泣声,却泪流满面。
几声低低的呜咽压抑不住,在屏风后的一片死寂中,犹如小鬼哀鸣。
“我与沈大人做得最错的事,便是把你教成了一位真正的君子。”
而君子,在世家撕咬血肉的争斗中,是没有活路的。
“皇上不知道其中有猫腻吗?他知道。众大臣不知道其中的蹊跷吗?他们知道。”
杜崇安制止了他自虐般咬住手腕的动作,抹去他脸上的泪水。
“这趟世家的浑水里,亲自下刀者,啖血食肉人,隔岸观火客,都心照不宣地从中分了一杯羹。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阻挠你为沈家翻案。”
“沈大人为你取字鉴之,是望你心如明镜澄澈,不负天下苍生。可镜儿”
他捂住沈镜的手。
“太难了!太难了!”
这朝堂容不下这么干净的人。
若欲还报者,先为施因人。
这必将是一条更痛苦也更漫长的荆棘之路。
肆
沈镜天生便得一副好相貌。
他的五官并不柔和,而是从骨子里带出一阵扑面而来的整肃与冷凝。
即便他与人谈起的是一些斤斤计较的小事,那般坦然而挺拔的姿态,也会让来人不自觉地将他放在一个心无狭隘的位置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沈镜经由太子推荐进入朝堂,迅速稳住了惶惶不安的文士集团。也许是对那一场大火心有戚戚,也许是在沈镜身上看见了那个任劳任怨三十载的御史大夫的影子,皇帝对沈镜亦称得上和颜悦色,多有提携。
一年光阴弹指匆匆而过。
沈镜年满二十,无父兄,无亲长,由太傅杜崇安为他加冠。
沈镜不满弱冠便走上了仕途,因此加冠之礼更像是他的二十岁生日,只有太子,杜太傅,几位照顾他的老前辈,和遥远祖地的一位宗族长辈到场。
“请柬送到秦二少爷手上了吗?”
“禀大人,秦二少爷不在府中,管家说会代为转交,但……管家也不确定会不会到场。”
“如此便好,”沈镜对镜理了理衣着,看着模糊不清的面影,微微一笑,“让秦尚书知道我送予请柬,便够了。”
那天是沈言平一早定下的良辰吉日,只是天气凑的不巧,屋外暴雨如注。沈镜送走了加冠礼的几位客人,也没叫马车,沿着官道一点一点往东宫行去。
谁知走了没几步,便撞上一个熟人。
拜女子为师后四处求药的谢承。
这么说起来,谢承也有一年多没有回京了。他上一次回来时,沈镜的父亲还未曾被人诬告入狱。
谢承撑着伞站在路口,仿佛正在踟蹰是否上前搭话。倒是沈镜没有什么芥蒂,几步靠近,伞面微微后倾,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
“久不见云生,近来可好?”
“善。鉴之何如?”
“亦然。”
两人并排慢慢走。谢承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候一个不稳,手中的伞便会撞到沈镜的伞面上,再后知后觉地惊觉道歉。
一连走了半里,他才很轻地说了声:
“鉴之,沈家的事……啊,抱歉,请节哀。”
沈镜低着头看路边的一滩积水,闻言答道:
“云生无需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他的语气甚至听起来有些善解人意。
“谢丞相与父亲政见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并没有因此记恨他,或者谢家,你且放心。”
谢承听了,面上忧思更重,他也不顾外边雨大,急忙拉住沈镜的手:
“我回家问过父亲了,沈家那一场火不是他做的,他”
“云生说笑了,”沈镜打断他,“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后来调查过了,沈府内有许多易燃的老旧木质家具,院内也植有大片松树,火势一起便难以控制。”
他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不断落下雨滴的乌蒙蒙的天空,暴雨如瀑,砸落在他的脸上。
“也许是生不逢时吧,”沈镜淡淡地说,“如果那日也是今天这般天气,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谢承沉默了好久,才移开这个话题,问:
“秦枕危那个小子是怎么回事?都这种时候了,他还跟你闹矛盾?我难得回一次京城,把他抓来给你道歉。”
“云生,四人之中,你最年长,也最照顾我。”沈镜笑了,停下来看着谢承,“我们年少时是手足,是知交,但你总不能一直照顾到我的。”
“可你听听秦二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鉴之,你不能总是这样由着他。”
谢承皱了皱眉,想起他进京以后听说的那个花天酒地、醉不归宿的秦枕危,以及他当众摔了沈镜的茶杯开口奚落的种种……他根本不敢想象这是秦枕危所为。
“我们四个人,或许还要再算上太子殿下,就属你和他认识最久、玩得最好。他们传言说秦二嫌弃你家道中落、失了他的格调,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笑话。”
“人有少时的朋友,也会有一生的朋友。只是不大巧,我与他是前者。”
沈镜跨过一方小水潭,姿态从容,面上甚至带着些许的笑意,让谢承看不透他内心真实所想。
“难道只许他抛了旧友见新人,不许我忘了前尘赏来景?云生不必担忧。”
可对沈镜来说,秦枕危只是一个简单的挚友吗?
谢承不愿意这么想。
沈镜喜洁,却会答应秦枕危下河摘藕他厌恶糜烂放纵,却会跟着秦枕危上青楼听曲他不爱吵闹,却享受并肩走过花市灯昼。
他不觉得沈镜真就心甘情愿放秦枕危走出自己的的生活。
可谢承张了张嘴,看着沈镜平静的脸庞,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在岔口别过。
沈镜接着往皇宫的方向走,一孩童从他身边奔过,调皮地转了转手中的雨伞,水珠连成线没入路边的积水,又溅落在他白色的衣袍上,留下分外显眼的棕黑泥点。
白色,果然易脏。
他翻出手帕擦拭,总也留下了擦不去的污渍。
也罢,此后也没必要穿白衣了。
着朱红的朝服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