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镜正在沏茶。壶嘴中缓缓吐出的,是乳白色的薏米水,刚刚从火架上取下,顶起一个沸腾的水泡。分作两杯,一杯予林寒深,一杯予自己。
林寒深是亥时到的。他身上还穿着朝服,上面有淡淡的潮气,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是一下朝就来沈府寻了沈镜。
两人刚刚坐下,沈镜还没开口呢,林寒深便连连摆手,从语气和动作中表现出极大的不赞同:
“陛下特意嘱咐臣,不能对您提及任何朝政相关。”
他苦笑一声。
“丞相这一回,可是把陛下吓得够呛。”
沈镜摸了摸杯沿,到底也没能找出一句有理有据的话反驳他。
文君衍是沈镜看着长大的孩子。
比起生而高贵的文君仪,文君衍并不是书中所言的“理想的君主”。他的幼年在忽视与不公中飘零而过,在心里埋下了疯狂而不安定的种子。他依赖沈镜,像是要补回他不曾拥有的父子之情,兄弟之爱,师徒之谊。
沈镜放弃花团锦簇走入他的冰天雪地中,陪同他一步步走到春天。而今文君衍也从未生出过河拆桥的心思,由沈镜牵着摸索向前。
可沈镜就在那一日,九月十四,突然地昏倒在他面前了。
沈镜的记忆里只剩下倒置的桌椅,还有突然便漫出眼睛的血,血,血从他的身体各处奔涌出来,抛洒在空中,落在他常寒不暖的脸上与手上。
他患的不是寒症吗?人的身体,又总能如此迅速地给予大量的鲜血呢?
沈镜思绪纷飞。
还有,从这样冰冷的身体里流淌出的,竟会是如此温暖的血液啊。即使只是溅在了脸上,沾在了手上,也能感到久违的、与寒冷毫不相关的暖意了。
他的世界就此陷入轰鸣的黑暗之中。
等他无力地醒过来的时候,王太医正撩开沈镜惺忪的眼皮,检查他涣散而无法看清眼前之物的双眼。沈镜挣扎了好久,也没能够睁开眼睛,或是张开嘴,发出哪怕一个音节。
好冷啊。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在冻结他的身体的同时,这寒冷正在冻结他的思考。
今年的冬天,未免来的太过早了。
过了很久,也许不久,他突然感到四肢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到那时沈镜才意识到他的怀里揣了两个汤婆子,可是并不沉重,被人小心翼翼地提着而只袒露炙热的那一面贴着他的腰腹。屋子里的暖气简直闷得有些吓人了,而这压抑的感觉总算将他从恍惚中推出来。
“几时了?”
沈镜喑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问答他的是一个异常沉闷的声音。
“午时了。”
“可今日已是九月十七了。”
那是文君衍的声音,即便沈镜后来睁开眼,才发觉他眼角耷垂,眼珠里满是血丝,养尊处优的脸上也无缘无故地冒出几个燎泡,当时文君衍的声音也足够疲惫了。
也足够冷酷。
“你已经昏迷整整三天了。太医检查你的身体,说是病根不除又长期亏损,近来忧思过重又大喜大悲,这才突发急症。你的寒病进一步加重,现在,不用什么阴谋诡计,千军万马,只要一阵小小的冷风就能将你送去西天了,哈。”
“陛下、臣……”
“朕不允许你说话。”年轻的帝王这样说道。
“你以为丞相这个位置,是只有你沈镜才做的好、坐得稳的吗?天下的聪明人千千万,若是一个不及你,那两个、三个又如何?贵为丞相之尊,你又何必事事操心、亲力亲为,你是放不下这权力,想牢牢地握在手里到你死,还是你觉得朕不够格做这个天下之主,非得要你看着顾着?”
文君衍很少指名道姓地称呼沈镜。外人在时,他自然是依照规矩喊丞相,为了在世家前表现帝相不合,偶尔也会以讽刺的口吻喊他丞相大人仅有两人独处时,他会亲近一点喊鉴之,或是打趣般地唤他丞相。
而今直白地叱责出声,又是句句带刺声声含刀的,恐怕是气得很了,又觉得委屈,在拿反话激他。
“朕已下旨,将你与秦闫连坐,关在府中思过百日了。这三个多月里,朝事你不准过问。”
“朕可以做到的。朕不会让冬天带走你。”
他的双手被人紧紧地握住,火一般的帝王燃烧着靠近他,将决心递到他的手心。
“万箭齐发、提心吊胆的日子已经挨过了,步步为营、天翻地覆的算盘也已经达成了,未来是吉祥的日子,是春天,朕会让你看见,明白么?”
可若是说起自己的病,比起太医,最了解的就是沈镜自己。
成化五年的时候,丞相病倒,修养数月。返朝前的最后一日,宫里来的太医结束了例行的诊脉看药,沈镜坐在床榻上,看窗外高高悬起的明月,如自己十九岁一般明亮而皎洁,问道:
“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全呢?”
老太医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沈镜从月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比从前多出许多纹路,变得更加有力,也握住了曾经不能拥有之物,又问道:
“我距离终焉之日,又还有多久呢?”
老太医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冷汗连连,却一言不发。沈镜并不想为难这个在太医院鞠躬尽瘁了一辈子的老人,缓和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