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换好衣裙,又唤了随行的婢女替她将头发绾好,拈起一支青玉宝簪,漫不经心固定在发间。
她把自己收拾妥善,随时准备好出门。
想也知道,景溯既派了卫临修出去,就绝不可能会让她安安分分待在房里。
果然没多久,景溯身边的随从又送了食盒过来,柳凝接过,挥退了婢女,打开盒盖,是一盘红豆酥。
她拿起最上面一块,掰开,里面又夹着张小纸条,上面寥寥几个字,简短干脆。
就像昨日那样,景溯还是在后门等她。
她不能再拒绝。
柳凝把纸条一点一点撕碎,然后扔到窗外。
纸屑纷纷扬扬,如小雪般被风吹走,她冷冷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柜子里取出素纱帷帽。
柳凝把脸遮好,谨慎地去了后门,一辆青帐马车正等在不远处。
这辆车驾与景溯一路所乘的不同,看上去更朴素些,就像是寻常富商所用。
柳凝提着裙角,踏上马车,轻轻撩开车帘,淡淡的荼蘼香扑鼻而来。
里面布置得倒是舒适,角落里的鎏金炉一圈一圈晕染开香雾,锦榻软垫间,景溯正坐在那里,一袭浅素色长衫,衣襟袖角边杏纹点缀,一身打扮就像一个平平常常的富家公子。
他见到她,唇边泛起温和的笑意,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来。
柳凝垂下眼,匆匆放下车帘,坐在了他侧边的软榻上。
她没去碰景溯的手,他却不依不饶,干脆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摩挲下,另一只手取下柳凝带着的帷帽,随意地丢到一边。
马车慢悠悠行驶起来,景溯捏着她的手:“这回肯乖乖过来了?”
柳凝低头不语,手被捏紧了些,才勉强开口:“殿下的吩咐,我怎敢”
她没说完,唇瓣被他伸着食指点了点:“今日外出,需得瞒着身份,你换种叫法。”
景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似乎有些期待,柳凝微微侧过头,淡淡地道了一声:“公子。”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是懒得应付。
景溯眉头一挑:“这么生疏?”
柳凝瞥了他一眼:“少爷?”
她就是不肯说句亲热的。
景溯目光沉沉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心中不悦然而见她靠在塌边,脸色苍白,似乎有些疲惫,时不时还伴着两声低咳,到底还是心软了些。
连他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
他自认心肠一向冷硬,唯独对眼前这人,倒是多了一分不曾给过旁人的温柔耐心。
难道他竟对她生了情愫?
景溯轻轻抿唇,他自然不会承认这点,当初接近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动心哪有那么容易。
马车晃晃悠悠,忽然像是转个了弯,柳凝本来安静地靠在车壁边,一下子没稳住平衡,整个人一头撞进了身侧男人的怀里。
姿势暧昧,她有些尴尬,想从他的怀里退出来,他的手臂却环紧了她。
柳凝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就没有继续抵抗下去。
这个男人第一眼看上去温和,其实一身恶劣反骨,与他对着干,最终的结果只会背道而驰。
倒不如省点力气。
柳凝安分地靠在他怀里,景溯低头,见她神色恹恹,目光又顺着往下,落在了她胸前,沉默片刻,轻叹一声。
“还在闹别扭?”
柳凝抬起眼:“我没有。”
他怎么会觉得她在闹别扭?
她只是实打实地讨厌他的玩弄而已,却又身不由己,不得打起精神应付。
“就这么不喜欢我的画?”景溯指尖虚虚按在她心口,“你可知旁人千金难求一幅?就连琼玉多次来讨,我都没有给她。”
“可我很疼。”柳凝皱起眉,看着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她不喜欢随便发问,但心中疑惑重重,始终解不开。
昨夜他对她做的种种,分明早有准备,恐怕在来江州之前,便已经盘算好了。
这哪里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柳凝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景溯的表情倒是一派轻松,他微微勾唇:“本来也不是一定要画的,可谁叫你不安分我只好在你身上做个标记,以防他人染指。”
他说得理所当然,话里却是不由分说的掌控。
当时也不是没有机会睡了她,可景溯觉得这样做低级而无趣,他很贪婪,瞧中了她,要的便是她的全部,身心归一,才算圆满。
所以还不如先做个小小的标记,她身上先刻上了他的烙印,然后一点一点,把她完整地掌握在手里。
反正来日方长。
柳凝对上他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心慢慢沉下去,像是陡然浸在了一片冰湖里。
原本还有一丝期盼,盼着景溯只是贪图新鲜,纠缠归纠缠,过了劲儿便丢到一边,还她个清净。
可现在看来,他竟是要密密结起网,非得将她困死在里面,才肯罢休。
柳凝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他对她,就像是在集市上看见了一件珍品,未必有多喜欢,却偏偏是别人的东西,便想方设法也要到手。
他执念很深,行事肆无忌惮又没有底线,似乎还颇为享受这份刺激感这样下去,被卫临修看破,不过是早晚的事。
柳凝指尖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招惹上这样的疯子。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竟是停在昨日与卫临修来过的湖边,一艘小舟已经准备好,停泊在岸边的垂柳下。
景溯下车,拉着她到船上去。
“今日天气好得很,泛舟湖上,再舒服不过了。”他站在船舷边,笑着看了眼柳凝,“你喜欢么?”
柳凝弯起有些僵硬的唇,若无其事地与他敷衍两句,心头却是一片烦乱。
她哪有心情游湖。
一想到自己多年的计划,即将被景溯彻底毁掉,柳凝就觉得心乱如麻,湖上春景虽好,却是一点也入不了她的眼。
湖边浅水处长着水生植物,还没入夏,荷花只堪堪露了个尖角,荷叶却已是讨人喜欢的模样,一片片翠绿铺天盖地,桨在水面上掀起水花,小舟在荷叶间灵巧地穿过,往湖心驶去。
越靠近湖心,荷叶就越少,最后周围只剩下蓝澄澄的湖面。
这里,若是掉下去
柳凝看了一眼景溯,他站在她身边,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远处绕湖的山影叠翠。
她身边就是木桨,若是拿起来,只要角度找好,趁景溯不注意挥上去,他下一刻就能掉进这深不见底的湖里。
柳凝不确定景溯会不会凫水,但这湖水冰凉,若是人骤然掉下去,恐怕手脚生寒,还来不及游动,身子便会率先沉下去。
风险很大,但得手的机会,也并不低。
尤其是景溯对她,似乎并不怎么防备,她体质柔弱,估计在男人眼里,根本就构不成威胁。
但焉知鹿死谁手?
上一次在隐香寺后山,柳凝没有推他下去,除了顾虑他试探,心里也没有下定决心要杀他可这一次不同,景溯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她的计划,即便冒着再大的风险,她也得想办法除掉这个祸患。
现在小舟上只有他们两人,也没有人知道他和她在一起,正是动手的最好机会。
柳凝默默思量着除掉他的步骤,余光一瞥,却忽然看到景溯朝她伸出手。
她心中一惊,还以为她的想法被他看破。
可景溯只是把柳凝被风吹乱的发丝理了理,别到耳后,温和地对她笑了笑。
他似乎兴致很好,侧身拿出一支玉笛,立在船舷边,轻轻吹了起来。
曲调婉转轻柔,听得耳熟。
柳凝恍然记起,当初在沈家,她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在花宴上吹得就是这一曲,曲罢,他在回廊的阑干边,搁下一枝杏花。
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来月,却好似过了许久短短时间内,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没想到竟会和他纠缠至斯。
柳凝打量着景溯的侧脸,他吹得专注,似乎是觉得日光有些晃眼,他双眼微微阖上。
这是个好机会。
她无暇欣赏他的演奏,只是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
木桨正横在一边,她接近后,轻轻蹲下身,手要去取那船桨,却忽然觉得眼前暗了暗,心口憋闷异常,胃里翻滚着不适的感觉,直冲喉口。
柳凝诧异,但想来恐怕是昨夜没休息好,身子有些虚弱。
她没放在心上,只是咬了咬牙,将木浆握在手里,慢慢站起身。
本是要直接冲上去,给景溯来个措手不及,可是刚一站起身,先前那烦闷恶心的感觉就更加强烈,甚至小腹还生出了隐隐的下坠感,紧接着,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冷汗从她鬓角边沁了出来,明明风和日丽,柳凝却觉得浑身泛冷,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阳光照在头顶,落在她眼里,变成了虚虚晃晃的光晕,色调暗沉,渐渐模糊。
柳凝有些站立不稳,手上失了力,木浆“铛”一声掉到了甲板上,笛声戛然而止,男人转过身来。
他似乎有些诧异,柳凝看着他过来,虚弱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身子在往后仰,失控地坠下去。
她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
最后陷入了完全的黑暗里,柳凝失去了意识,只记得最后还清醒的一瞬,她看到景溯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忧虑。
他这是在担心她?
柳凝在黑暗里困了很久,意识飘飘荡荡。
她下意识地沿着光亮处走去,最终来到了一处庭院,再熟悉不过,是她小时候住的地方。
她的亲人们都在这里,还好好的。
柳凝在轩窗外,看到了屋里的情景,小小的女孩子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蛋潮红。
她好像病了。
窗外正在飘着细雪,有些冷,不过屋里烧着银炭,却是温暖如春。
她也不是一个人,她的爹娘都陪在她身边。
美丽温柔的少妇轻轻吹着碗里的汤药,一勺一勺喂到小姑娘嘴边,她却嫌苦不肯喝,床边的年轻男人便拿着一颗蜜饯,温柔宠溺地哄着,哄了好半天,她才终于肯张开嘴,将母亲喂的药喝下去。
柳凝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弯了弯唇。
原来她还有过这样娇纵的时候和现在,一点也不像。
细碎的雪花落到她肩头,却一点不冷,柳凝在窗外,还想要多看一会儿,眼前的景象却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凌乱狼藉的府宅,刀尖滴着温热的血,好像要把整片雪地全部染成红色。
柳凝脑中的弦“铮”地绷断,她霍然睁开眼睛。
没有旧宅,也没有鲜血,她在一间屋子里醒来,正躺在床上,头顶是朴素的青纱帐。
“醒了?”
柳凝眉头一跳,侧过头,看到景溯嘴角紧紧抿起,盯着她,目光有些阴冷。
他好像很生气。
看来她想要除掉他的意图,被发现了。
柳凝垂下眼,静静等着他问罪。
她知道,景溯本来也没有多喜欢她,只拿她当作一件新鲜的玩意儿解闷现在她威胁到了他的性命,定是活不了了。
柳凝对此倒也无所谓。
她做这件事之前,早就料想好了失败的后果她谋害太子,犯的是谋逆大罪,绝不会仅仅处置她一人,到时候咬住卫家,一道拖下水,倒也不算太亏。
也算死得其所。
柳凝闭上眼,默默等待狂风骤雨的到来,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她的手腕被景溯抓住,他动作隐隐带着怒气,但又像是怕弄疼她,握上去的瞬间,又松了力道,只是虚虚地搭在上面。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景溯冷笑一声,“之前开的药方,为什么不用?”
柳凝讶然,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过去。
原来他指的是这个。
之前他曾带她看过大夫,开了一张药方,嘱咐柳凝按时服药,可她信不过景溯,始终没有照做。
景溯端详着她的表情,脸色微沉:“你觉得我会害你?”
柳凝摇头,想开口,却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醒来后她依旧体虚,只能靠在床头,静静地望着身边的男人。
景溯见她如此,原本还想说出口的训斥便咽了回去,他叹了口气,端起旁边的药汤,银勺搅了搅,舀起一勺,递到她的唇边。
“先把药喝了。”
他语气凉凉,不过银勺里的药汤温热,似乎是在不久前刚煎出来的。
汤药氤氲着热气,还没沾唇,便有浓重的苦味钻进鼻子,柳凝眉头蹙了蹙,嘴唇抿着,不肯张口。
景溯见她无声婉拒,挑眉:“不想喝?”
他话语里隐隐带着威胁,柳凝不敢直言,只好委婉答道:“怎么好劳烦殿下照顾?不如先放到一边,等我好些了自己来”
“等你自己去倒了?”他嗤笑一声,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张嘴。”
柳凝见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轻启朱唇,药汤顺着流进来,苦得她瞬间拧眉,眼睛紧紧地闭起。
她的体质本就比常人更敏感,怕疼,也怕苦。
“娇气。”景溯不咸不淡地评价一句,手里动作不停,一口一口舀起药汁喂她。
他表情淡淡的,但动作有些生疏,但还算温柔。
喂完药后,他拿出丝绢,轻轻擦去她唇角的药渍,然后在她嘴里放了一颗杏脯。
酸酸甜甜的味道弥漫开来,柳凝一怔。
当年她不爱吃药,父亲也是这样哄自己的。
柳凝心绪微澜,但瞬间就平静下来,父亲是温润君子,景溯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同他比?
她眨了眨眼,敛去眸中情绪,目光缓缓移到景溯身上。
他这样屈尊纡贵地照顾她,还有晕倒前的最后一刻,他眼中微微闪过的慌张,也许她在景溯心里的位置,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低。
柳凝本来是想除掉他的。
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有更好的选择。
若景溯真的对她动了真心,她又何必非得与他相抗只要让他多喜欢她一点,慢慢把整颗心都掏出来,何愁不能利用他扳倒卫家。
不过景溯心思诡谲,不似卫临修那般好糊弄,若是意图太过,恐怕会适得其反。
究竟如何,还需试探一下。
柳凝正斟酌着如何试探他的心意,却忽然听见“嗒”一声轻响。
景溯把空了的药碗搁在一边,回过身,微微前倾,食指指节屈起,不轻不重地抬起了柳凝的脸。
“药喝完了,咱们也该算算帐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合一大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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