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暂时收回纷乱思绪,就画论画,“那另一种依据是什么?”
“第二种是辅助依据,看印章、纸绢、题跋、著录和装潢这几样细节是否禁得起推敲。”他一边说一边继续以此图为例——
“宋代的文人画家,讲究者印泥必用蜜印,不讲究者用水印,而非较晚出现的油印,这画上的印章色淡而模糊,正是蜜印的效果。纸绢不用多说,我看一眼就知道是宋绢,光匀细致、历久不纰。”
“那题跋……”小姑娘盯着六个篆体字,好奇地歪头。
“根据我的鉴定,这六个是米芾所写,俞既白出身宋代名门大族,除擅画外,也长于诗文与行楷,与王安石、苏轼、米芾为至交,故而自己落款后,又请米芾为画题字,合情合理,此为题跋证。”他说。
“著录我知道,你刚才说了,有《宣和画谱》和《佩文斋书画谱》!”她抢答了一题。
晏初水在她脑袋上揉了揉,肯定了她的聪明。
“最后一项是装潢。”他垂眸凝视,神色笃定,“这幅画用的是‘宣和装’。”
宣和装是始创于宋徽宗宣和年间,用于内府收藏书画的一种装裱形制,以繁琐复杂出名。其中玉池用绫,前、后隔水用黄绢,白麻笺作拖尾,连画心本身共五段。玉池与前隔水之间盖“御书”葫芦印,前隔水与画心之间盖双龙玺及年号玺各一,画心与后隔水之间盖年号玺二,后隔水与拖尾之间盖连珠印,且拖尾上须有“内府图书之印”,共七玺,缺一不可。
眼前的右半轴,玉池与前隔水制式精准,三玺完全一致,且《暮春行旅图》是被收录进《宣和画谱》第十二卷中的名作,“宣和装”自然是一个强有力的佐证。
如此看来,晏初水的右半轴,确是真迹无疑。
唯一遗憾的,是缺少余下的部分。
“所以,你一直在找这幅画的左半轴吗?”许眠扭头问他。
晏初水将画轴重新卷起,默认地点点头。
小姑娘若有所思,又问:“那这右半轴有题有款,剩下的部分无题无款,若要鉴定真伪,是不是只能靠画的内容、笔法,还有纸绢和装裱?”
“是这么回事。”他自信地说,“不过没别人知道我有右半轴,所以一切赝品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他的自信是有理由的,且不谈他那双开过光的眼睛,单是已有半轴这一条,谁还能凭空造出一张赝品骗过他呢?
“哇……”许眠惊叹地夸赞,“假如能拼出完整的画,一定好看极了。”
何止是好看啊。
晏初水相信,以这幅画的重量,倘若寻回余下部分,将之拼接完好,必定是轰动画坛的国之瑰宝。
这是他的毕生夙愿。
许眠盯着他手中的画轴,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她极小声地说:“真有那么一天,这幅画你会卖吗?”
晏初水脚步一滞,回头望了她一眼。
小姑娘站在书桌后,亭亭玉立,仿佛是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其实她这么想也没错,他是拍卖行老总,经手的名画大多是为了买卖。
可万事万物总有例外。
“卖?”他浅笑了一下,“我找了左半轴十年,怎么可能会卖了?”
“无论什么都不卖吗?”她追问道。
“唔……”
大概是觉得她的问题直白又有趣,他不由地思考起来,尔后摇了摇头,“我想不到卖它的理由。”
为了钱吗?
以他目前的身家与收入,没什么东西能让他绞尽脑汁,甚至到忍痛割爱的地步。
为了名吗?
一张传世名画,握在手里才更有意义吧。
“无论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说,“我都绝不可能舍弃这幅画。”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痴迷权利,有人追逐金钱,而如他这般为半轴画执着、不惜一切的人,世所罕见。
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许眠清晰地看见坚定不移的执念与抵死不放的决心,也就是说,在他心中,没有其他人类可以超过她的地位,而她呢,又比不过一张画。
她是一画之下,万人之上。
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