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虞还记得那天下午。他们在贫民窟尽头的海边拍摄。进展非常顺利松虞提早拍到了自己想要的光线,于是也很大方地宣布收工。
片欢呼声里,突然不知道是谁提议要吃烤肉。剧组大群人围在篝火边嘻嘻哈哈。
而松虞独自坐在不远处块大石头上低头继续检查视频。
江左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
这时候的他已经被舆论压力折磨得不轻整个人时常变得很沉默像一棵垂垂老矣的枯树。
松虞也习惯他时不时会坐在一边发呆就没怎么管他仍然在做自己的事。
但过了会儿,江左却轻声说:“陈老师我能看看今天的片段吗?”
松虞:“嗯。”
她微微侧过手中的镜头,让江左也看到画面。
“这场戏演得不错。”她说“最近你的进步很大。”
江左扯了扯唇。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却慢慢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真奇怪。”他说“这个人像我,但又不是我。从前我拍戏,只会在乎镜头里够不够帅够不够完美。我还从没有试过这种感觉,完全放下自己,去变成另一个人”
松虞:“这依然是你。”
江左露出一个落寞的笑容:“是啊,这依然是我。越演越觉得石青和我好像。我们都太把自己当回事,但其实说穿了,根本什么都不是。”
“陈老师,你知道吗?公司已经开始选新人了,助理偷偷告诉我的。之前好不容易拿到的代言,也都在跟我闹解约,搞不好还要赔大笔钱。从前我以为自己是无可替代的但没有想到,才不过几天,我就变成了弃子。”
起初她并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江左只是憋了太久,太痛苦,想要找个人倾诉而已。
良久之后,她才慢慢勾唇:“都会过去的。”
江左不禁转过头。
奇怪,他心想,隔着黑沉沉的墨镜镜片,陈老师的面容仍然是那样明亮,仿佛个柔和的光源,令他像飞蛾,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松虞:“你还年轻。在这个圈子里,起起落落很正常。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些什么,或许在最绝望的时候,反而才会出现转机。”
她顿了顿,对江左展颜笑:“你看,之前我也两年没有拍过电影了,还差一点以为自己会死。但现在不是又能摸摄影机了吗?”
海风吹拂着松虞凌乱的碎发,昏黄的日光,为她的脸镀上层金边。
江左眉心跳,但接着他听到了那个“死”字,又扶了扶墨镜,露出一个略显古怪的神情:“呃,陈老师,你之前还考虑过轻生吗?这,就算拍不了电影,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啊。”
松虞起先是错愕,接着不禁笑出了声。
她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却不可能向他解释更多。
但笑过之后,又心中一暖。
于是松虞神情微敛,温和地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其实这次的事情,对你来说,未必完全是一件坏事。如果你真想做个好演员,就不可能一路顺风顺水。吃过苦头,才会离角色更近。”
“至少在我看来,现在的你,才算是真正开窍了,对吧?”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吞没进潮汐里,但江左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他也慢慢扬起唇角:“你说得对。谢谢你,陈老师。”
“事到如今,唯一没有放弃我的人,就只有你了。也只有在这个剧组里,才没人会用有色眼镜看我太好笑了,以前我竟然还想请假溜走,现在我只希望这部戏能永远拍下去,永远不要离开。”
他们共同转过头,看到一轮迟暮的红日,慢慢被海水所吞没。海平面尽是一片金红,难以形容的壮丽美景。
“这个剧组就是我的乌托邦。”他慢慢说完最后一句话。
海鸥掠过天际线。
松虞伸手出去,握住捧金沙,又任它慢慢地从指尖滑落。
她说:“这就是电影的意义,不是吗?电影本来就该是造梦的机器。现实是冷酷的,而电影永远是那个温柔的梦。”
玫瑰色的回忆,慢慢变成眼前的静止画面。
松虞想,池晏发给自己的这张照片,想必就是在那时候被拍下来的。
她却感受到某种讽刺:那本该是一次很愉快的对话,她和江左,都从中找到某种慰藉到了池晏的口中,倒变得这么不堪。
占有欲?池晏是以什么立场,在对她宣誓主权呢?
她不禁冷笑道:“江左跟谁的匹配度是80,你不是最清楚吗?”
池晏轻轻道:“嗯?”
松虞却不肯跟他继续装傻充愣:“难得你还算有良心,曝光那份报告的时候,记得替那女孩子打马赛克。”
“为什么认定是我?”他又笑道。
松虞深吸一口气:“我也想问,为什么是你。”
但这并不是一个问题。或者说,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当日在片场所听到的蛛丝马迹,几个女孩子之间的只言片语,都慢慢回到了她的大脑里。
“咦?演讲怎么取消了?”
“听说是s突然被人爆出了什么黑料”
她拧着眉,将搜素引擎的页面投影到半空中,输入了s。
松虞记得上次自己搜索这个名字的时候,网上根本看不到什么有效信息。池晏一手操控了舆论。
但是随着他最近在首都星铺天盖地的宣传,大量信息,真的假的,也都一股脑都涌出来,像喷涌的潮水,发不可收拾。不再是他能够只手遮天。
所谓的“黑料”也就很快浮出了水面。
但这其实也只是一点小事。
池晏曾在某次采访里无意中提到过,自己从前在首都星所著名的商学院,进修过金融。
于是有好事者立刻顺藤摸瓜地去查阅了那所大学历年的毕业名单,却根本没有找到他。
最开始有人怀疑他是学历造假。
但接着出现了更多质疑的声音,最可疑的点是:这位年轻英俊的总督候选人,明明是妥妥的人生赢家,但在其任职科技公司以前,履历表竟然是一片空白。
这实在太不合理。
人们不禁好奇:在那个神秘而遥远的星,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里在s成为s以前,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他总是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
候选人完美的面具上,终于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越来越多的人,怀疑他的出身和来历。甚至有反应激烈的群众,在他的个人主页上留言请愿,要求他公开自己的生平。
正是在此情形下,池晏当机立断地取消了自己在另一所大学的公开宣讲。
当然,这件事本可以被发酵得更大。
假如江左的事情,没有突然被曝光出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瞬间被转移。
由江左而起的,整个娱乐圈关于偶像失格与基因伦理的探讨和清算,盖过了其他切新闻。
松虞讥诮地勾了勾唇。
她随手往下滑,就看到了此事的后续。
几天之后,事件中的那所商学院亲自出面解释:s的确不曾在鄙校就读,但却是校长亲授的名誉学者。他们还并晒出了学术荣誉证书,以及一张池晏与校方的亲切合影。
事情就此完美解决。尽管除了池晏的忠实拥趸,早已无人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