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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离心

时维九月,白子鸿仍因西济渠一事困身浮州。好在开年春种时尚有梦生湖余水可供浇灌,入伏前,白子鸿命人开凿的水井也已完备。费心费力,才将粮田保下。如今黑鹰携信少却两处,一者玄天危,另一者便是李启暄。玄天危恐已不在人世,李启暄那处则是白子鸿有意避开。

“公子,殿下又遣人送信来了。”

“收入信匣吧。”

“公子,您还是看一看吧,这信都已占去信匣半数了。”

“唉,收起来吧。”

香兰每月都能拿回那么三五封信来,可白子鸿却无心去看。西济渠拆解重修令各处耗费巨大,白子鸿除却账目、图纸,还要看好镇西关的粮草补给。坤泽纪事他月月未落,这边关战事有增无减,让他更为忧心。他也怕虎蛮部族会似二十几年前那般,趁坤泽家事未决,意欲侵吞。

“公子……”

香兰还想替李启暄求情,却叫白子鸿摆手遣退。她见白子鸿这副模样,不免更为担心。近来她为这儿郎束发,已在他发间寻出些散落星霜,再这般下去,恐会忧劳成疾。香兰转身离屋与芙蓉打了个照面,随后便去灶房中熬煮些滋补汤粥。

黑鹰鸣唳,回到屋中站架。白子鸿赶忙从竹筒中取出父兄来信,确认安好。

字条展开,李启暄在佳德殿中已是神形憔悴。他纵然悔不当初,但白子鸿待他也太过淡漠。他甚至不知,那儿郎是否已探到自己真正的私心。

他要江山,也要玉麟。

李启暄理政已过一载,他察觉自己的父皇想要将吴、白二家的站位对调,从而除去他们的文武魁首。可要白家留文、吴家留武继续效力朝堂,谈何容易?

玉麟安好,仍留浮州。

定期字条一语,已是李启暄最后的慰藉。他重新拿取奏折,却恰巧拿到浮州刺史的上奏。西济渠重修过半,边关粮草尚能供足,玉麟臣子尽心尽力,浮州官吏鼎力相助。百字有余,李启暄却只看见一句话白子鸿快回来了。

初雪连落三日,白子鸿再出门时已是天地肃杀。他失了李裕乾的动向,便只能先守好浮、芝二州。如今他借黑鹰与霁月庄过从甚密,还未得知芝州有难,已是幸事。

“香兰,你快去趟刺史府,让第二批粮草缓上三两天再出发。这雪太厚,入宁州的路应当不大好走。”

“是,公子。”

香兰走后,白子鸿领芙蓉去往农田。西济渠虽能在年节左右修缮完备,但除蝗一事仍不可放松。儿郎与布衣见礼,在其人指点下寻到田地中的小孔。随即以铲挖开土地,再以药浇灌来杀除蝗虫之卵。

“大人不必亲自动手,这些粗活还是我等来做吧。”

“我来此处本就不为坐享清福,这点活还是干得了的。”

白子鸿莞尔一笑,从布衣手中分得一把铁铲和些许药水。旋即让芙蓉提壶,与自己同去分得之处开始除蝗。黛衣于田间细察小孔,时而以铲挖地,时而求助于农家。芙蓉拎着药水与自家公子行了一上午,才将将把所分得的任务完成。白子鸿看着他人已然去了别处农田,心中难免责自己愚钝。倒是那领路布衣,总在一旁安慰他已然做的很好。

“都督是常遣士卒来田里帮衬,但文官能来田中做活的,小人倒只见过玉麟您。”

“你不必说这些虚言来讨我欢心,我们去下处吧。”

比起这些,白子鸿还是更喜欢奚朗那种敢言他错的人。毕竟玉麟臣子太高,若只听这些恭维奉承的话,迟早会将他的双眼遮蔽更甚,那到最后他的玉麟臣誓不就成一纸空谈了吗?白子鸿与人来到下一处后,便将他赶回家去吃饭,只留自己与芙蓉将未完成的任务继续做完。

辉都落雪三日。李启暄自记事起,就未曾见过能落三日的初雪。他踏雪行至学堂议事处,同兵部与户部商讨边关供给一事。

“近日战事吃紧,军饷与供给万万不可断绝。户部那处就多添置些被衾棉服往镇西关送去,至于兵部,还是要时刻盯紧宁州的消息,定要及时补备军械兵甲,切莫耽搁遣派援军相助。”

“谨遵旨意。”

“殿下,还有一事可否……”

兵部尚书有意与李启暄私谈事务,李启暄便摆手令户部退下。兵部尚书还未开口,李启暄心中便有预感这兵部会与自己谈论起白子鹓。今朝边关战事吃紧,白子鹓又曾为随军参谋,他此次定是要请命前往同父兄共进退的。毕竟要谈信任,外人哪能比得过血脉至亲。

“朕允了,让他早做准备,快些启程吧。”

“臣代仲凤谢过殿下。”

兵部离去,李启暄依旧坐在蒲垫上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轻轻哀叹,不知自己的应允对仲凤而言是福是祸。

“夫子。”

李启暄出言叫住行过长廊的白之韬,请他来屋中谈心。白之韬自从坤帝命侄儿与太子出门游历后,便居于幕后主做教习。政事他虽都知,却全权交由子鹄和子鸿商议探讨。他今日被太子叫住,多少也知晓其中缘由,但他更相信自己当初留存的私心能助白家渡此劫难。

他本该教白子鸿为臣之道,最后,却不单教了白子鸿帝王道,还将他推与李裕乾博弈历练。

“殿下。”

“夫子,我如今所做之事,究竟是对是错?”

“为君无错。”

白之韬没有往下说,李启暄也没敢往下问。为君无错,为夫万错。他欺瞒他的心尖至宝,罪无可恕。

李启暄望着云华倒影,竟觉得这杯中人如此陌生。那人已不再是被唤作存韫的儿郎,而是一个将要为帝的储君。是啊,他也要抛却自己的字了,像他的父皇一样,只被人唤作陛下。

黑锦金龙身披玉麟的狐裘,独自一人登上了玉麟台。红灯高悬,夜街繁华。年节将至,白子鸿却仍不归来。李启暄书信四十九封,却连一张薄纸都未曾收到,他不知是白子鸿忙而无心,还是那儿郎已将此局窥破,恨他入骨。

储君放目远望,寻了许久才看到白府所在,那偌大庭院如今已冷寂无光,连盏红灯都未高挂。他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向白府所在跪倒在玉麟台上。他的许诺,终究抵不过江山社稷。

年节前夕,监国储君下旨,令各地停办筵席,万事从简以支持镇西战事。也正是这日,李启暄时隔许久,再度去安泰殿中问安。香烟袅袅,金殿静谧。李启暄行到父皇床前,见他今日气色稍有好转,才放下心来。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

李启暄说的声音很小,坤帝回话的声音却更为细微。气息奄奄,李启暄开始担心这匹老狼会在不知不觉中归为黄土。李裕坤也未曾想过,自己装病在床,竟会成了真病。这或许就是他背叛金兰、算计老友的报应吧。

“影卫来报,再过几日,子鸿就到辉都了。父皇,真就非要他与李裕乾两败俱伤吗?”

李裕坤微微摇头,却未说话。他要的不是两败俱伤,是两者具亡。李裕乾野心勃勃,断不可留。而白子鸿与李启暄的荒唐事,他早就知晓。他怎能容忍自己的长子整日留恋一个男儿,何况那人还是他的义子,李启暄的义兄。

“官吏考校也该出了,工部该降,尚书令该削。父皇,您的棋下的真大。”

“儿臣,告退。”

李启暄知道父皇不会为自己辩驳,便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丹衣儿郎行出安泰殿,孤身一人行向东宫。

元月十六,李启暄在金銮殿上得知白子鸿回宫的消息,他扔下帝王之责、撂下满朝文武,便直奔宫门而去。宫道上遥遥一望,那黛衣纤影,金冠高束,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儿郎。李启暄跑向前去还未将白子鸿抱入怀中,这黛影便先脚下一轻向前扑倒。好在他身侧的芙蓉与香兰将人拉住,才让至宝不必沾染尘埃。

他在众人面前逾矩,将自己的心尖至宝打横抱起,一路抱回东宫放至床榻。他探过白子鸿的额头,便知道自己又要将手巾换上四五遍了。李启暄就此一整天都呆在青云殿中,如曾经一样坐在脚踏上等着白子鸿清醒。入夜掌灯时,储君抚过玉麟的发又绕于指尖,却在这青丝中看见一丝星霜。他原以为是自己看错,便又将这青丝铺散了些,没想到,竟收获更多。

“什么时辰了……”

“子鸿,你先别起来,我去给你倒杯水。”

即便李启暄不说,白子鸿也起不来。他多月繁劳,昨夜还饮了烈酒,如今只觉得头疼欲裂,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金龙揽身,将白子鸿从床上扶起,一点点喂他喝药。苦甘交杂,让白子鸿难受不已,他别过头去不愿再喝,却叫李启暄用茉莉酥饼哄回头。

“你骗我…这不是水。”

白子鸿话语间的停顿,把李启暄吓得动作凝滞,好在他最后只是抱怨自己喂他喝这又苦又甜的药。

“乖把药喝了,就有茉莉酥饼吃。”

李启暄在白子鸿床边守了一夜,第二日的早朝也被他推掉。可他自以为的偏爱,却成为一本本参玉麟臣子的奏折出现在奚朗眼前。奚朗递交过奏折后,却未在佳德殿看见储君的身影,他来到青云殿中寻人,却正撞见李启暄在哄白子鸿喝药。

“乖再喝一口。”

“咳。臣,参见殿下,义殿下。”

“免礼。”

奚朗窥见李启暄言语与眼神中的责备,却还是要将人叫来把奏折中的事给人提个醒。李启暄好不容易哄人将药喝了小半,却被奚朗打扰,不免有些怨怒。

“有话快说。”

“殿下,今日有些许奏折参玉麟臣子,逾矩。”

“名字可记下了?让他们在金銮殿上等我。”

“臣,遵旨。”

奚朗出去后,李启暄又回到白子鸿床边哄他喝药,白子鸿却将药推开,询问他白府的事。

“可有帮我好好看着白府?”

“放心,白府无事,你先将药喝了。一会儿我从金銮殿出来,就去给你取茉莉酥饼。”

李启暄看着白子鸿将药喝尽后,探身吻在了他的额间。他装着温柔乖顺,直到走出东宫才敢叹息。他答无事,而非平安。他已默许李裕乾的所作所为,只要李裕乾最后能让他为白家开一条活路,就足够了。

一番威慑呵责,李启暄叫其中一位无足轻重的闲散官吏彻底闭了嘴,才将此事了结。但也稀奇,这次上奏的官员中竟没有虞部郎中吴贤德和尚书令吴贤仁。金龙再回到青云殿时,白子鸿已经穿衣齐整,坐在桌前与白子鹄商谈家事了。

“存韫,你的奏折可欠了一天。”

“别出门吹风,我批完奏折就来。”

白子鹄看着自己胞弟,将他的手握在两手之间。他不知这个儿郎是如何在得知李启暄欺瞒他后,还能柔声与人说话的。

“没事,不怪他,他只是想护着我罢了。”

“季凤。他是君王,不是你的存韫!你快醒一醒吧!”

“不,他是存韫,他一直都是存韫。”

白子鹄压着声音去呵责白子鸿,可眼前之人却依旧不愿去揣度李启暄的心思,或者说聪颖如他,已经看透却仍要欺骗自己。他一再向白子鸿缕清全貌,可得到的回答,却只有儿郎的垂泪连珠。

哽咽抽泣,白子鹄从未见过胞弟哭的这样狼狈,哪怕是被父亲开筋拉胯。他掏出手帕为儿郎拭泪,却难去补他心上狰狞的撕裂。

“季凤,我们还有事要做。光是保下浮州还远远不够。”

“你,等我…等我一下。”

抽噎难停,白子鸿起身去洗了把脸,才又回来和胞哥继续议事。

“那个东西,一定要,藏好。”

“季凤,我明日再过来与你商议吧?”

白子鹄看着胞弟压不住抽噎又快哭出声来,怎么舍得再让他强撑着与自己议事。可白子鸿却连声说着不用,硬是要将白子鹄留下与自己商议事情,毕竟他还不想见到李启暄,他怕自己这副模样被李启暄发现端倪,万一那个储君真要将他困在殿中不允他与叔凤等人接触,那这局棋就真的是死局了。

“两条路,私通敌国,盗取虎符。”

“私通敌国定然要经由镇西关,我觉得盗取虎符更为可能。而且他私通敌国也没有什么可以给出的情报,但虎符失窃,就是看管不力的大罪。”

白子鸿稍稍仰头,合起双目深呼吸了几下才将想哭的念头彻底压回去,但重石压心的感觉却难以摆脱。他点点头认可了胞哥的说法,进而让他近来小心些。

“仲凤不在,你和达凤又都不会武功,不如叫萧玄跟你回去?”

“可以是可以,但萧玄听命于……”

“没事,我去向他要个旨意。稍待。”

黛衣儿郎将温婉的笑意重新挂在脸上,他善欺心,从未被人识破。锦靴徐徐,白子鸿叩开了佳德殿的门扉。李启暄本埋首案牍之中,但抬头见他只穿在殿内时的单薄衣衫,便即刻拿起自己的狐裘前去相迎。裘衣在身,白子鸿只觉心颤。他接受着李启暄的所有亲昵,却让心上的重石更沉。

“我不是让你不要出门吹风吗?子鸿,你什么时候才能听话。”

“存韫,仲凤一走,白府中就无人看护了。我想向你求个旨意,让萧玄随叔凤回白府吧。”

“好,都依你。不过…你这眼尾怎么比方才红了些?”

李启暄看着那桃花潭水,将掌心贴上人儿面颊,又以指腹轻轻抚过儿郎的眼尾。他这桃花本就带些淡薄红晕,只是这会儿有些向他平日沾了水才有的颜色。白子鸿早已想好该如何应答,他莞尔不变,声音越发柔情。

“要见你,我自然要捧水净面。方才叔凤突然过来,我还未来得及,还好,你并未久留。”

女为悦己者容。此话说罢,换来储君落吻面颊。白子鸿知晓自己又骗过了这个儿郎。他佯作平常模样,抬手轻轻推搡李启暄,在被抱紧那刻,才是所谓的滴水不漏。

“快去批奏折,我今夜可没有精力陪你。”

“好好好,但总得让我先和萧玄说一声吧?你就在佳德殿呆着,不许乱跑,我带萧玄去找叔凤。”

“好,我等你。”

当年桃林小径,他耗尽心力才说出的一句我等你,换来的竟是如今这般下场。他看着殿门合起,真想两人之间也能有如此一扇门扉,只需一根门闩,他就能和李启暄不复相见。

黑锦金龙高坐殿上,面无表情的听着阶下驿使向满朝文武言述白家军通敌叛国。金銮殿中,除这驿使一人外,再无一人是白家军。

“此事牵扯重大,空口无凭,还望殿下明鉴!”

“大将军忠心耿耿,定不会做出这等叛国之事,臣愿以乌纱担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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