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灯光轻柔地打在了阮糖的身上,窗外的蝉鸣与蛙声此起彼伏,窗外飘来堂屋电视机里武侠剧的喊打喊杀声,三叶片电风扇“呼啦啦”地转着,送来一阵阵清凉的风。
谢如琢的内心很静。
但和死水一样的静不同了,眼中曾有的阴翳与暗沉都变成了平静的淡漠。
清透的眸光、漆黑的眼眸,令阮糖想起一个词——静水流深。字面上的意思。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点燃一盘蚊香放进蚊香盘里,拿起吹风机吹头发。吹风机“呜呜呜”地叫着,繁杂的声音响在了干燥的夏夜。
阮糖翻着那本书,说:“没有情感,感受不到幸福,也无法感知痛苦,没有同理心,不一定就是反社会人格。”
“我问过奶奶,你小时候没有尿床,没有虐待过小动物,也没有纵火、偷盗,没有任何残忍的行为,所以你肯定不会成为连环杀手。”
相反地,她甚至觉得谢如琢内心很柔软。
尽管周围的舆论环境对他并不友好,谢奶奶也不能理解他,他总是一个人,又曾说想要一切烦扰到他的人和事都消失,但他还是救了李晓军,还是做了他“嗤之以鼻”的“好事”赚积分。
当然,这些话阮糖说不出口,她能感觉得到,谢如琢并不想听到这些,这些话,是会令他感到恶心的。
因为他只是随心。
不想和别人说话,哪怕再多的人谩骂、欺负他,哪怕谢奶奶再三教诲,他不想理他们就是不想理。
他救李晓军也不是因为善良,而是因为在某个时刻想救就救了,不想救的时候也会抬脚就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道德捆绑不了他,所谓的正义与善良也捆绑不了他。
当他去做好事赚积分时,也不觉得那是他应该做的,而是因为他想帮助阮糖。
阮糖觉得,通过过去这一段并不长时间的相处,她之于谢如琢,不再和其他所有物件、人或者事一样是可以忽略的,而是有了一些微薄的交情。
谢如琢一边吹头发一边瞥了双目迥然地望着自己的草泥马一眼,只见她头顶一个气泡框——
[幼年时代的谢如琢也好好啊]
他撇开目光,垂下眼,一边扫着远远超纲、一般中学生都不可能看懂的专业书,一边吹头发,一边听阮糖在那里吹彩虹屁。
“哥哥,我觉得一个人的性格,不能往别人总结好的模式上去套。因为先人总结的经验不一定囊拓了所有人格,科学总是在进步发展的,心理学也一样。”
“哥哥真的好厉害。别人诽谤你不能让你痛苦,别人排斥你不会让你难受,别人喜欢你、接纳你不会让你高兴,别人夸赞你不会让你开心。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句话形容哥哥再恰切不过。”
“这样的哥哥太强大了!哪怕这个世界很污糟,也不会对你施加负面影响。你永远不会被别人的话绑架。”
她“嘚吧嘚吧”一直说。
谢如琢放下吹风机后,室内就只剩下了电风扇的声音和书本的翻页声,和窗外昆虫的夜唱相应和,竟有了一种《红楼梦》里“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意境。
他没说话,却一心两用,将她的话都听进了心里。
明明他会很容易产生厌烦、烦躁的心情,最不喜欢的,就是听人“叨叨叨”,可是她那童稚的声音却像是掠过水面的一缕缕清风,非但不曾令他厌烦,反倒惊起一层层细微的波澜。
哪怕谢如琢不理她,阮糖依然自顾自地说。
“我们系统之间也有交流会的。有一次,我参加交流会的时候,听一个系统说起了它的宿主。
那个系统的宿主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特别惨,她原本出生于一个中产家庭,父母工作都很体面,本来她的人生应该是光明的、灿烂的,哪怕会有其他许多的烦恼,也该和广大的青少年一样在阳光下长大。
但是,在她四岁那年,她被拐卖了,差点被砍掉手脚在街边乞讨。山里有一个特别穷困的家庭,实在生不出孩子,也买不起男孩,就低价从人贩子手里买了她。
那个家庭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招弟。
她的养父母打定主意把她养到十几岁就卖给其他人家做媳妇,再用卖她的钱买一个男孩儿。因此,养父母都不怎么管她,她每天都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脸蛋儿总是黑黑的,身上经常散发着一种臭味。
她的同学都不喜欢她,经常在回家的路上堵着她,要撕她的课本,要么弄坏她的雨伞让她走路回家。回家后,养父母看到损坏的书本和雨伞就打她。
时间一久,她学会了反抗,把同学都打怕了。同学回去告了一状,同学的父母带着同学上门讨一个说法,养父母问都没问一句,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抄起一根扁担就往她身上招呼。
久而久之,她并不知道父母是养父母,却知道他们不会维护自己,也知道同学们都不喜欢她,谁要是和她做了朋友,或者碰到她,都会被嫌弃、被嘲笑。
但年幼的小姑娘还是稚嫩的,她相信,哪怕遭遇再多排斥,她也依然是阳光的、开朗的,她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在阳光下放肆地微笑。
他们不喜欢她,那她也不喜欢他们好了。
她七岁那年,养母终于怀了孕,在她八岁那年生下一个男孩儿。从男孩儿出生那天起,她开始吃不饱穿不暖,哪怕是在酷烈的寒冬,也只穿着薄薄的两层衣服。班上的同学都说她长得丑还瞎臭美,要风度不要温度,实际上就是丑人多作怪。
她十二岁就被迫辍了学,哪怕她年年考第一,养父母也不让她上学了,她开始承担家里繁重的家务。
十四岁那年,国家加大力度查处人贩子,捣毁了好几个窝点,得知了一些孩子的下落。那一年,常年被虐打的她在警察的帮助下,见到了自己的生父生母。
她和他们回家了。
在父母的泪光中,她走向他们,以为自己迎来了光明和希望。
——可这只是悲剧的开始。”
阮糖童稚的嗓音柔和清亮。
“她本来的家很大很干净,是两百多平的小别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当她的脚在地板上踩出一个黑印时,她看见了她的妈妈微皱的眉。
那一天,她妈让保姆带她去浴室,给她洗澡。按照她妈的吩咐,保姆在她身上一处不落地搓了好几遍,把她身上的皮肤都搓红了,她妈才满意地点点头,又带她去理发店剪短了头发。
——就这样,回到家的第一天,她懂得了自卑。
晚上,她见到了放学回家的弟弟和妹妹。当妈妈向弟弟妹妹介绍她时,她看到了弟弟妹妹眼中藏也藏不住的厌恶和嫌弃。
当她出声叫他们时,他们会表面应下,然后私底下嘀嘀咕咕,说她的普通话好土,人也土。
她碰过的东西,能扔的他们都会扔掉,不能扔的会用湿巾纸擦了一遍又一遍。他们会叫她乡巴佬,会嫌恶地让她走开,不要和他们说话,不要靠近他们。
在衣着光鲜、细皮嫩肉一看就家庭很好的弟弟妹妹的对比之下,她显得很瑟缩,原本遭受再多的欺辱也能在天地间自由地徜徉俯仰无愧的她,学会了什么叫羞耻。
于是,她轻易不开口说话,总是远远地躲着弟弟妹妹。
她的父母找回了她,一开始还挺高兴,会每天都让保姆把她洗干净,会给她买衣服买零食,可时间一久,他们发现她很内向,平时总是低着头,也不关心弟弟妹妹,更不和他们一起玩,身上总有一股“小家子气”。
于是,他们经常在她面前教育她要落落大方,别被山里的那些穷酸影响,甚至于,会经常感慨,说她被养坏了。
他们不仅仅在家里讲,也在外面说。
小姑娘很难过,但她面上什么都没讲,父母只当她性格木讷。
她的妈妈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找回她以后,并不让她从初一念起,直接让她读初三。她考得不好,一回家就看到父亲紧皱着眉头抽烟,凝重的气氛下,妈妈愁眉苦脸地说,‘真是让山里人养坏了,咱们家老二老三成绩都名列前茅,就她,考的都是什么成绩,猪都比她考得好。’
他们给她找了家教。
花了很多钱。
她不敢有一丝懈怠,没日没夜地学,只为了让自己不要变得没有价值。
她的成绩开始变好,可是在班级里,她依然是被排斥的那一个。所有人都不喜欢她,都说她土,他们甚至模仿她的口音、夸张地模仿她走路的姿态,说她一个乡下人也学城里人走猫步……
她很难过。
每一次被欺负,她都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回家后又跟没事儿人一样,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
她总听见母亲唉声叹气,对爸爸说,‘这孩子从根儿上就养坏了,再怎么养,也养不出老二老三的好性格。’
爸爸语气很无奈,‘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