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白起,你怎么了?”眼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微泠忍不住靠得离他近一些,一只手焦急地去抚摸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摁在眼皮上。 不一会儿,有温暖的液体从她的指缝中流出来,眼前这个从来都看似坚不可摧男人忽地泣不成声,那从喉咙深处逸出的哽咽声压都压不住,他只摩挲着她的手反复念着她的名字,“微微,微微……” 李微泠初时被他的眼泪吓了一跳,继而,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样地痛彻心扉。 她不是李微泠,可是她住在她的家里,感受身边所有与她相关之人的情意,即便不明白从前的李微泠和白起之间有什么兄妹关系之外的瓜葛,却并不难体会此时此刻充斥在整个船舱里的悲伤。 不由自主用另一只手揽住了他,她柔声道,“学长,我是微微,你的微微,你不要不开心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记忆里的那个微微既然喊他‘学长’,那她就代替李微泠,哄他这一时吧。 白起猛地把她搂进怀里,他的身体那样炽热,他抱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绝望,她感觉自己的肋骨都要被勒断了,可身体的疼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疼,他的一腔绝望感染了她,她的眼泪也忍不住流出眼眶来,滴落在他肩头…… 他的唇埋在她的长发里,声音里无限萧瑟,“微微,你以后喊我名字不要喊我‘二哥’,好不好?” 他留在她掌心里的眼泪,已经凉了,她依然陷在这不知名的哀恸里,难以自拔,只轻轻点了点头,“好”。 他闭上眼睛,一滴眼泪掉出来,很快渗进衣物里,消失不见了,就如同,很久之前曾经存在过的,他们之间那短暂的情缘。 他知道她并没有想起他来,此时此刻这一时的亲昵不过是从前存留在她心里的幻影在作祟,如果可以,他倒宁愿她永远不要再想起从前,所有那些痛苦回忆,留给他一人承受就是。 清醒的人,最悲伤。 莲嫂站在滴水檐下,伸出手掌去试了试,细雨濛濛,只如雾气一般在掌中笼上了几痕湿气,夏日的暴雨,原本就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那场狂风骤雨倒好似幻觉一般。 眼见着小六子裤脚卷得高高的拎着个铁皮桶从眼前过去,忙叫住他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去?” 小六子才十岁,正是半大小子最调皮爱玩的时候,杨四姐手头的事情多,也管不住这个弟弟,只交代他不许干坏事,就放任他满园子撒欢,好在这孩子顽皮归顽皮,也翻不出什么事来,又是个颇为机灵的小猴崽子,李微泠回来之后很是喜欢他,在园子里晃荡时也时常带着他。 “抓龙虾去”,他把那只小桶举得高高的,一脸兴奋,“下了雨之后碧幽潭那边的龙虾都会爬到岸边来,随便捡都能捡一桶,拿给我姐让她烧个麻辣小龙虾,多好!” 莲嫂笑一笑,想起李微泠小时候跟李棋洛一起也时常趁着雨后去摸龙虾,随口问了句,“看见你微泠姐姐了吗?” 小六子想了想才答,“下雨前见过,她好像是往明玉湖那边去了。” “明玉湖?”她皱了皱眉,刚才这大风大雨的,那丫头不会往湖上去了吧,那一片只有棋洛少爷的别月居在,他又没在家,出点什么事也没有人知晓。 心下略微有些不安,忙撑了把伞迎着漫天如丝细雨往明玉湖而去。 李微泠把手掌摊开在船头等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好像没下雨了……” “那要回去了吗?我出去划船”,白起说着准备钻出去。 “不”,她拉住他的手臂,“再呆一会儿。” 雨后风荷致致,空气青鲜舒爽,此前那股子夏天的燥热早就消失无踪,她拉住一株寸许高还微卷着的小荷叶折了下来,看见嫩绿荷床中盛着浅浅一汪雨水,晶莹剔透,恰似古人笔下写过的荷叶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雨水冰凉凉地浸入肺腑,湖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马上又笑了起来。 白起一时没拦住她,由着她喝了那荷叶里的水,此时还是忍不住数落几句,“跟傻瓜一样,谁知道这雨水干不干净,问也不问一声就喝了。” 她还是嘻嘻笑着,也不言语,身子一溜又缩回船舱来,熟门熟路从船尾的木格子掏出来一卷纸笔,趴在竹枕上写起字来。 他探头过去看时,她已填好了一阙词。 青玉案.夏至 南风逐雨催芳菲,百丈木、叶零落。 香尘纷起乱红飞。 风雷隐隐,珠泪巍巍,霎时天光昧。 梦回故里海天阔,青箬绿蓑莲中过。 旧年光景色如翡。 荷叶为杯,琳琅生翠,夏至藏青苇。 “今天是夏至呢”,她咬着笔头,快活地朝他眨一眨眼,“二十四节气里我喜欢春分、谷雨、小满、夏至、白露、寒露、霜降,但是最喜欢最喜欢的就是夏至了!” “是吗?”他将她垂至腮边的一绺长发塞到耳后去,看见这熟悉的侧脸,内心忍不住缱绻万千,“那你今年最喜欢的一天,是跟我一起过的,我很开心。” 李微泠一愣,抬眼看着他,半天没言语。 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清澈澄明,他看见她眼中的自己,已经不是昔日的少年模样,可他心知肚明,自己对她的爱意,从没有半分减少过。 无比轻柔的一个吻,落在她眼睛上,像蝴蝶的翅膀轻触而过,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叹息,像湖面上散起的晚烟缭绕,他的声音也如在云里雾里般恍惚,“微微,我该拿你怎么办……” 莲嫂快走到明玉湖时,发现雨已经彻底停了,收拢了雨伞,她快走几步,穿过那一围沿墙栽着的枝干挺直的白杨,已经可以看见明玉湖畔那些垂杨柳,隐隐看见一只小船乘风破浪而来,她想了一想,往后退了两步,隐在树荫下。 乌篷船在离岸两三尺的地方停下,有人从船头跃了下来,抛锚结绳稳住船身,又伸手从船舱里接出一个人来。 那杏子红色的裙衫,隔得老远都瞧得分明,这裙子还是她整理小姐的衣衫箱笼找出来的,林疏容年轻时候喜欢鲜丽颜色,嫁进李家来之后,四时衣裙都是最时兴的成衣店送上门来供她挑选的,衣服做得多了,很多衣裙挂在柜子里,还没穿过就不喜欢了。 这件裙子的蝴蝶袖子很好看,只鸡心领子开得略低了点,虽然搭配有浅米色开司米披肩,林疏容还是不喜欢,也就一直搁在柜子里,过了这么多年再拿出来看,还是簇新的,桑蚕丝的料子柔软如昔。 没想到给李微泠瞧见了很是喜欢,立马换上了给她看,像只雀跃的小鸟儿转着圈儿。 林疏容死了三年了,这丫头居然开开心心穿上她从前的裙子,没有半分忌讳,她当时还想着,不枉小姐生前那么疼她,到底还是真心实意的母女情分。 可一转眼,她就又跟这白起混在一起了?她难道不明白李家这场弥天大祸,正是源自她和白起的私情吗? 她从来不觉得白蔷母子的存在是多大一回事,纵然如芒在背如刺在肉,那也只是心头一点不痛快罢了,忍一忍就能眼不见心不烦,可偏偏李微泠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白起搅到一起去了,居然难舍难分到要私奔的地步,白蔷那个疯女人知道这样一来老头子就会对白起生出恶感,再不会有他认祖归宗的希望,所以才鱼死网破想弄死李微泠,小姐和李慕君先后赶过去想救自己的女儿,她在老宅内焦急等待消息,可是等来等去却只等到那个令人悲痛欲绝的噩耗。 她任莲衣是林疏容的陪嫁丫鬟,心里也只有林疏容这一个主人而已,最重要的自然是小姐,旁的人都与她不相干,所以李微泠真的好端端地归来之后,她心里不时会想:为什么死的是小姐不是李微泠?她宁可回来的是小姐! 只是,这丫头到底是她认定的女儿,虽然一双眼睛像极了她奶奶卫诗蘩,跟林疏容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清醒地知道,小姐是再也回不来了,而她留下的子女,她必须得一一替她看顾好才是,所以才格外尽心尽力照顾李微泠。 只没想到,李微泠这样糊涂,也这样没良心,就这般大模大样跟他同船而下,这是将父母罹难的事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么? 晚饭摆在快雪厅,原本是要在时雨厅吃的,杨四姐那边传过来说老爷子身体有些不爽利,在自己屋吃了就行,就不过来了,今天家里只白起和李微泠在,快雪厅离大厨房更近些,索性就摆在那了。 李微泠听说爷爷身体不舒服原本是要过去探望的,正好遇见从壶天胜景过来的莲姨,告诉她老爷子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前阵子吃油腻了,这几天暑气重,有点消化不好,已经送了碧粳米熬的粥过去,清淡点养上几天也就好了。 任莲衣说着就挽着李微泠往回走,故意隔开了她和白起,一路絮絮讲些从前的旧事,说林疏容如何疼爱她,家里两个男孩子闯祸都是从小揍到大的,唯独她,不管怎么上天入地都没舍得碰一个指头。 李微泠并不知道“自己”从前的这些旧事,听着自己闯过的那些新鲜的祸事,哈哈大笑,只是偶一回头,看见白起的脸映在紫薇花树下忽明忽暗的晦暗天光里,有一丝恍惚,心里蓦地有些难受:李微泠没有了父母,他其实也没有了父母,可是偌大一个李园,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感受,却多的是对他恨之入骨抑或淡漠以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