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潜道：“关于人，我觉得我们首先还是得搞清楚一件事，这就是目前东汉社会上的农民，他们在汉律上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古时不比现代，人身依附关系繁密厚重，不同类型的关系，包含着绝然不同的权责内容……”

沈梦熊噫了一声：“老王，这个问题……未免有点大了吧？不做田野调查，怎么搞得清楚？”

王道潜微笑道：“其实不用先做田野调查。我们的优势就是了解历史。固然秦汉的史料极其有限，所幸我们在穿越之前，还是在文献整理上做足了准备。这俩天闲暇时，我一直在顺着当时在仓库里梳理的笔记，一路阅读相关著作，虽不一定与眼下这个真正的现实一一契合，但文献到底是指明了一些重要的历史事实，也为进一步求证提供了方向。

“我不妨说一下我目前的阅史心得吧。按汉律将人分为两类，即庶民及奴婢，前者是自由民，后者就是奴隶，不能当作人来看待的。但这只是最形式的区分。现实中，大概有许多经济上极弱势的自耕农们是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的，而有些豪强家的豪奴，却可以绣衣玉食，远远超过常人……

“好了，暂且不说法律上的形式区分，我试从人身依附关系本身出发，将豪强地主以外的农民，依其与生产资料的结合关系，再区分为三大类：自耕农、佃农、流民。在佃农之下，又区分为与豪强地主有紧密依附关系的佃农与非与豪强地主有紧密依附关系的佃农。

“自耕农有自己的土地，是有私产的人，这样的小农安土重迁，若非犯罪、战乱、灾异而流离失所，几乎不可能放弃这种自由的地位。当然要强调，我这里所说的自耕农，不仅在法律上系属庶民，而且在经济实力上相对较为稳定。

“佃户既可能是庶民，也可能是奴婢，从逻辑上来看，这些人原本大多数都应该是庶民的，但在现在这个时代，他们也许正在逐渐往奴婢这个方向转变。要之，佃户伴随着租佃制，其存在贯穿于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但在两汉魏晋时期，租佃制有新发展尤其是光武中兴以来，传统的租佃制逐渐变异为一种人身依附关系极强的部曲佃客制，佃户在农时为地主耕作，在特别时期又可成为地主的家兵在人身、财产关系上，其往往是半自由甚至是不自由的。我认为不管在什么时候，我们都最好都不要过于显白地去打那些与豪强地主有紧密依附关系的佃农的主意，因为人力意味着生产力，或者更确切地说，就相当于私产本身。招徕这种佃农且不说我们的政策对这些人是否真的有吸引力可能会为我们从豪强地主那里招致极大的风险。至于那些非与豪强地主有紧密依附关系的佃农，由于他们也构成豪强地主的主要经济来源，豪强地主也要仰赖他们的骨髓为生，所以我们也不要轻率地试图从他们口中夺食。

“流民，这是第三类人，或可曰为：破产农民。他们系从多种原因转化而来。在经济上，他们脱离了原来的土地，漂泊在外，寻求安居之地，处于绝对贫困的状态，但在人身依附关系上，他们显然也脱离了任何人身控制，像是孤魂野鬼一般，飘忽不定，死生叵测。我想，我们眼下的工作，应主要集中在这群人身上。

“你们不妨可以去仓库资料库里找崔寔的那本四民月令来看看，他在那文章里面讲到，东汉豪族的坞堡在三月份、九月份都要严加整备，防范什么春饥草窃之寇、寒冻穷厄之寇，三、九月可能因为农业生产周期的原因，会有一些贫农活不下去出来做盗贼，这些人我们也可以加以留意。

“我的建议是，现在可以让胡大目、史家兄弟，或者是其他熟悉周围地理的人，由我们中的哪个人带着，跑到南面的钱唐、余杭一带找找看，还有没有因为自然灾害躲在山里的，赶紧说服他们迁到我们这里。等到我们把整个流程熟悉清楚了，九月份的时候可以再跑几趟，加大吸收力度。我发现史家兄弟及胡大目一家对我们很敬畏，他们人也都算机灵，我看可以叫去试试。”

大家对王道潜的提议均无异议，都表示出带队出去“收纳流亡”的意向。倒是最后沈梦熊有些不确定地问：“老王，我也支持这么做。不过这样做好像是触犯了汉律？”

依汉家亡律，“收纳流亡”确实是一种罪名，但在人身依附关系日益成为社会关系之主流的东汉，此条律文早已名存实亡了。

王道潜微微一哂：“只要我们能收到人，收到很多人，便是触犯了律法又如何？何况那亡律原本就是恶法，竟连收纳贫民以活其命的善举都被禁止……”

众人又议论了一阵，决定数日之后，由孟晓波带人出去搜寻流民王道潜等则仍驻守原地，继续统筹本地之建设。

孟晓波当场把胡大目叫到身前，见他要跪下请安，制止了，径直问他：“大目，当日你们从乡中逃出来以后，可知还有其他灾民？”

胡大目回答道：“大抵是有的。我们乡有六个里，四面逃出来的，按小人当时在丘上观察，最少也应有五十多人吧。”

“那么这些人，你知道……或者说，你觉得他们现在在哪？能找得到吗？”

胡大目说：“孟公，实不相瞒，越吴郡东南群山往下而去，便到了会稽郡，那里山更多，也是大片大片的森林。我听说有许多人住在这些山林里，被当地汉民称作山越人。据说这些山越人当中，有些是上古时候的楚国的子民，还有一些是断发文身的土人，另外有一些遇了水灾风灾、逃到山里去的良民，也在山里的平缓坡地里种稻过活，不服廷府管教，久而久之，竟也被人叫做山越。近年来，从江北南来的流民也多了起来，有许多人自脱了名籍，往会稽郡的山中避难，都成了山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