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有数,命数在天。”
王招本抓起一抔土,洒在一座低矮的坟茔前。
“阿植,你这也是命数有定,不能乐享快活了。但你虽然一世活得这样短暂,好歹还能安寝于此。这比寻常人总还是要强许多……”。
但是自言自语到最末,王招的声音反而愈发悲戚起来。
在王招身后数步处,站立着两个亡命少年,皆是咬唇皱眉,神情肃穆更稍后处,则是王招家的两个僮仆,他们却是双目茫然,不知是发懵还是魔怔,呆若木鸡地等候着。
王招之悲,是悲这陈植少年早殁,而陈植又是自行追随他的众多亡命少年中,与他交情最好,也最得他重用的。
而他之所以戚伤,倒也不单单是因陈植本身了。
陈植很早就是孤儿,只存己一人,追随在王招身边,虽说出力最多,心气最勇,但王招看到陈植冲锋在前,有时总会莫名地失神一会儿,不知为何,竟会把自己代入他这视若友朋的宾客身上。而今日下葬,陈植是有衣无衾,有棺无椁且衣为常服,棺为杂木这都是极贫贱人家,勉强完事,顾不到体面,更顾不到阴阳死生的做法。
王招向来不治产业,家中其实并没有那么富裕,现在他突然发觉自己并不能为这陈植风光送葬,倒真是勾起了一些昔日里听说的有关一些本郡豪右如何奢靡、如何视死如生的事迹。一时间,他以往那种莫名的带入感反而真实起来,感到一种不知是对陈植还是对自己的深深悲戚之情。
他深吸一口气,绕过坟茔,复前行十数步,来到一条发自西山的涓涓小溪边。
突然北方响起许多野狗的群吠声来。王招皱了皱眉头,露出憎恶厌烦的神色。他旋踵转身,想要重新回到坟茔之前。可那野狗的群吠声竟绵延不绝。
王招看到坟茔,显露出不确定的神色来。
“是长山河那里吗?”有个追随少年嗓音干涩地问。
“或许是吧。那声音有些渺远,不在长山河那样阔的岸边,大概不会有这样的声音。”另一个少年不安地答道。
接着这两个少年便信口聊了起来。王招静静听着,双拳愈发攥紧、眉目愈显阴沉。
“阿植的杂木棺,距那吠声……着实不算很远……”
“早知道这附近有这许多野狗,真应该做一具木椁出来的。我还是小男时,曾见过乡中豪家用黄榉木做的大椁,远远望去,就像大屋宇一般,比我家的草舍都要好。野狗要爬上去都困难,更别说用爪子和嘴来撬开了……”
悲戚之意化作汹涌翻滚的怒潮,在王招心中反复打刷。只是该如何教训那两个直到现在还愿意追随自己的少年呢?又该说些什么鼓舞人心的话呢?一想到此处,王招心中的那片怒潮,转瞬间却又化作漫无边际的水浪,四散而去。
他那难以梳理清楚的烦绪,好似永远堵在自己心中的某个无法言喻的角落。或许是这次在官道上的失手,结局太过苦涩的缘故吧。
要之,此次剪径,原本根本未曾想到还能失手的他,竟然把最要好、最得力的陈植折在那里追那勇悍的游商模样的汉子不得,重新回到官道上时,又发现竟然有三个少年不辞而别。
折了人马,人心也散了后来为陈植备葬,又是处处有心无力。王招作为一个少年人,常不住地一遍遍回想起昔日里的境况。但在来回翻卷的心绪中,他其实也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思考着将来的路该如何行走了。
忽然想起原涉的事迹,王招无声地叹了口气。但让他叹气的却是他所崇拜的原涉原大侠那为友送葬之事的一个细节。王招是惊觉到自己,因家中贫寒,实则连仿效原涉去道一声“愿撤去酒食!”也无能为也。
远方那野犬狂躁不宁的群吠声依然不断地传来接着这犬吠化作呼朋引伴的声音,变得绵长悠远。
“原大侠为友劳徕毕丧,我也算为陈植做到这些事了。”王招听着那变化了声调的犬吠声,心中暗暗道,“我也该沐浴扫除,以备来日了。”
……
胡大目三人在前疾走。刚才胡大目领着去的那位少年,手里攥着一根刚伐下来的长长的竹竿。王道潜等人则在其后大步相随。
史当、史卢兄弟则在队伍中间,跟随、看护着胡大目。他们此行虽然不被允许携带之前从穿越者处受领的、他们自己也视若珍宝的illing厨师刀,但手里都握持着一条刚才由王道潜铡成半截的头戴尖尖的那种竹竿,眼中满是戒备之意。
另有一些青壮抬着此前穿越者们前出迎接韩宁等人时所乘的两条小舸。
他们终于在胡大目等人的引领下来到一条宽阔河道的岸边。
这河道很阔,要占据目力所揽的小半幅画面。沈梦熊突然吃惊似地说道:“这就是长山河吧?想不到在我们眼前兜兜转转,到头来,是绕到这些石山的东边来了。”
王道潜与何家华也满是吃惊的神情。不过比照此前在东山那里见到的长山河,该河在这边区域的河段反而要窄一些,而且纵目东眺,可以看到又多了许多分岔,一直深入到极东滨海处那深邃无垠的荒莽、密林中去。
胡大目在岸边站住,突然猛地一鼓掌那少年也脖颈涨红,挥舞着长竹竿,不知所谓地“嗳、嗳”叫嚷起来。
“诸公请看!”胡大目指着在河道水涡中盘桓的几个黑点,一副似乎见识到了某种熟悉场面的神情,“那十几个竹箧里盛放的大概都是一些婴孩!”
“什么?”
“我去……”
王道潜三人大吃一惊。史家兄弟也“呀”地一声,手中竹竿一松,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观察起来。
河中如浮萍般岌岌可危地随着水涡摇晃着的,确实是许多竹箧。沈梦熊躲开到人群一边,跳到一块石头上,抄起望远镜,搜寻了一阵,姿势固定下来没有几秒,很快面如土色地又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他的……还真有这种事。”沈梦熊咬咬牙,接着朝着后面那些扛抬小舸的青壮们吼叫起来,“赶紧放船下去,把篮子里的东西捞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