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还不知道这名叫“宋信”的年轻人的身世背景，只是初闻他的谈吐，便忖度这人并非一般黔首但跟所谓“耕读传家”的“良家子”也八竿子打不着。那他原本的出身是什么……？

“而且……这山中，还有多少这样的年轻人？！”孟晓波心中涌起另一种感慨。

微作调整，孟晓波笑着答道：“我见你谈吐间颇有条理，想必读过些书吧？”

宋信淡然答道：“年少时，家宅就在书肆旁，时常往来走动，当然是随意翻过一些。”

“读过孟子么？”

宋信嘴角一翘：“尚为小男时，曾随里师讽诵，偶听先生说起过一些章节而已。不过孟子是个大圣人，这我当然是知道的。”

“孟子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这段话，你听过没有？”

“听过。”宋信颔首，随即苦笑，“衣帛食肉于我等，真是遥不可及。”

好似在与一个理智健全的人说话，孟晓波心中讶怪之意愈深，别说洞穴里的其他人，便是他带来的胡乂，也十分吃惊地看着宋信。

孟晓波皱了皱眉，踌躇片刻，轻轻点头，还是继续说下去了：“这是孟子对自耕农也就是耕种自己土地的农夫的好日子的期许。可是，一切妥切到位、不失其时，也不过是五十者衣帛、七十者食肉。小农生计，原本即已如此艰辛，若再遇豪右霸凌，则没身为奴，更是等而下之。由此来看，人如豚彘乎？竟不如也……”

宋信眉头微皱，不知孟晓波要说些什么。胡乂与其他山民自是更加茫然。

“孟公说得有些远了。”宋信苦笑一声，“其实……其实我只是顺着孟公的话，随口问问那农社的事……”

孟晓波笑道：“农社还没有张罗起来，不过什一而税，且田亩并不归公，这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确了吧？”

宋信点点头：“如真是什一而税，那真是……那真是极好的了。”他微微一哂，欲言又止。显然宋信并没有真地全部信服，但又有一种无奈地随你如何去说的心态。

孟晓波见他那神情，也能猜出当中一二心思不过宋信不言，他就继续鼓动大家：“此来，自有请大家助我草创家业的意图。此种私心，坦荡无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但是你们若随我去，那么无论岁丰岁俭，我总有几句话请你们记着：

“其一，要教大家人活得像人，不再像今天这样，像野兽似地躲藏在石穴里

“其二，我赠与你们田土、农具，却不求你们什么，只是与你们相约结社，以田亩所得之什一为对价，每年按时上缴。若遇岁俭，有人实在缴不上，那么还请念及我刚才说的第一句：我们总不能再把你们赶回山里去吧？既是结了这农社，大家互帮互助，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再在石穴里偷生！

“我与你们萍水相逢，你们不知我的底细，因此有所提防，这是大可理解的。固然如此，我此时作出承诺，却已是坦诚相待，问心无愧。你们当中有信的，便随我走，不信的，我也不再相请了。”

四周几近寂然。阳光越过孟晓波的双肩，山民们隐约看见他决然如电的双目。

桓阿、胡乂，也许还有赵廉和他的那些年轻朋友……一个个都听得呆了。

“好，我们随你走！”在孟晓波吃惊的注视中，宋信斩钉截铁地说道。

但从他这句话的语气份量中，却拿不准他究是早就拿定了注意，还是到现在才笃定了心思。

宋信的话如风草偃，石穴中的其余人等，竟无不相从。

更令孟晓波吃惊的是，赵廉亦不再坚执。这赵廉举目看向宋信时，多有畏惧之色，看来他倒是很信服宋信的却也不知出于什么理由。

桓阿又激动地捯起气来，没瞎的另外一只眼里汇聚着光芒，他拍手跺脚连声道：“好！好！好啊！既然阿信都这样说了，咱们就一起随孟公和胡家大郎走吧！”

其实孟晓波的许诺很抽象。逃亡山中已久的村民们，心中的想法恐怕也始终是在踌躇，到底要不要做这位孟公的“徒附”，对孟晓波承诺里所隐含的契约意味，闻而不知。

好在虽然到了这中古社会的末世，那些习惯于被侮辱和损害的人，还是最易于因最简单、平易的话语激动。理智中的细枝末节，固非考量重点，实则也超过了他们中那大多数人的智识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