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当中站出一个身材瘦小、双颊内陷的年轻男子。这男子容貌委顿，声音却是颇为清朗：“桓老父！你素来沉着，想事周全，能考虑到大家的好处。可这次怎么迷了魂一般，这么着急地就要出山？你再想想罢！”

霎时间，整个洞穴里都安静下来。孟晓波盯着看，忖度其大约有一米六十五的身高。

“阿廉，我今次难道不是为大家着想么？”

桓阿措手不及地陷到窘境里，面色涨得通红，胸中一股浊气翻涌起来，舌头都打结了。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你不愿意随孟公和胡家大郎走出这洞穴么？”

原来这个二十三岁的刺头男子叫作赵廉。赵廉身形既瘦且黑，孟晓波见他手足胼胝，显是既往靠体力活糊口，但又见他眉宇间若不去看那眼角泛起的鱼尾纹隐隐然颇有几分秀气，机敏转动的眼睛，更与愚夫愚妇迥异若非他那紫红色的双颊，孟晓波一时间还真不好径而断定他是一个纯粹的庄稼人。

赵廉身后还有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女子。这女子大抵是他的老婆。她右手攥着赵廉的衣角，怯生生地看着桓阿。孟晓波发现她忽然偷看自己，在自己察觉到并反看过去后，她便受了激灵似地，惊惧不已地将整个身子都藏在赵廉身后。

孟晓波暗忖：赵廉似是对桓阿不满，不愿如此草率出山事到临头还有这种顾虑，或许是他本身就小心谨慎，又或是……又或只是因这女子之故，不愿冒险罢。

那边桓阿终于把气捯顺了似地，冲破了怒气，争辩道：“我这老头子尚且不怕，阿廉啊，你这年轻汉子，怎与鼠一般害怕！你也不看看你家妇人，都饿成了什么样！人家孟公这般诚意来请，你们要是不愿意，那就留在这山里吧。没得米吃，难道每天早出晚归，去猎那野猪、獐子吗？！”

桓阿怒气不平，说个不休：“阿廉，你儿时也读过一些书，难道决意一辈子都避在大山里么！我……”

他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猛地射向躲在赵廉身后的女人翟氏，但这似乎立即被赵廉发现了。

孟晓波玩味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发现赵廉并未因之恼羞成怒，只是听着桓阿喋喋不休的说辞，也显得愈发着急起来。

桓阿嘴里说着、叫着，全不停歇，他此时竟是精力无穷尽了，又去拉一些年岁稍长的人和一些愿意走的年轻人到身边，作出团结起来反对赵廉的姿态。

见赵廉张口结舌，强颜难辨，略显尴尬的孟晓波对气冲冲的桓阿笑道：“桓老父，有的人不愿意走，便任他去吧。我们原本就不缺这一个两个的。”

他回头又说得胡乂连连点头：“我们那里，过冬的房舍、复衾、粮食都备妥了。东硖的土地十分肥沃，我阿舅长根、兄弟梦熊，都发明了极好的农器，他们不单从海外带来了很好的稻种，还带来了一些新奇的、叫做土豆、番薯的作物，这些东西撒到地里，不用怎么费力就能收获许多。况且在我们那里，也许一个月之后就要种夏粮了。”

他再把头转向桓阿：“愿意随我们去东山的人，我们都是要发给土地、农具、种子的。虽然东西不是白给，但是拿了这些东西，只不过是要入我们在东硖里办的农社，每年向农舍缴纳所得粮食之什一，土地仍归自己所有。”

孟晓波所谓的“农社”，自然是王道潜早前提议的那种enssenshaf在他出发之前，穿越者们已经拟定了些章程条目，其中就包含诸如“什一而税”、“田亩自有”这类权义分配上的基本政策。

桓阿听得孟晓波此言，也是到这时知道孟晓波在那边的安排。孟晓波说得情真意切，这桓阿本就抱着要走的心思，心下自是不去计较几分真假，只是一味觉着羞惭，对以赵廉为首的几个强犟的年轻人唉声叹气，不时着急地跺着脚。

“这农社却是闻所未闻。”

忽然又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却见桓阿身后有个年轻人从人群中走出，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孟晓波。这男子个子大约在一米七十左右，在这时代算是出类拔萃，在这洞穴里更如鹤立鸡群，十分显眼。他的表情不知是玩味还是将信将疑，孟晓波在这个时代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气质很神采。

桓阿讶异地转过身来，认出此人是幼时读过一些“算书”的宋信。

宋信原是吴县商贾之子，幼时家中颇有资财，然若干年前，天数有变，家中生意因故一落千丈，钱流吃紧，只好到处借贷补漏，结果不经意间，借了一个奸猾的贼曹文史的钱，竟被滚作复利，背负巨债。他家人为躲避这个贼曹文史的进一步诈害，只得携家一起避入山林。不幸的是，两年前，他的父母在山村中染了怪病，背上“发疮”去世了。

宋信沉静地思索片刻，继续说道：“吴中各地豪右招纳流亡，起初一两年，也是份额极轻。可一旦遭了荒年，或是见着你家田土垦得肥沃，便总要想出法子，巧取豪夺了去。这样的事情，我们山里面的人，原本在未入山之前，大多也都见识过，因为许多人都是这缘故逃出来的。”

宋信说着要点。洞穴里比之前更安静了。

孟晓波恍然一惊：没想到这穷山僻壤中，还有这样的年轻人！

桓阿闻听宋信之语，如蒙雷击似的，低吼着道：“莫要坏了大家的好事啊……莫要坏了大家的好事……宋信！”

宋信微微一哂，不看桓阿，只是直视孟晓波。

孟晓波在这颀长、瘦削的宋信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乐观谨慎的防备之心在这种防备之意背后，似乎还埋藏着某种对社会时局的深刻见解。孟晓波所惊讶的事实是，这山中逸民并非皆如他所想象的那样，都是愚钝贫贱之辈，他们敢于逃脱编户齐民之体制，逃到荒岭深山中结砦自保，心思怕是要比寻常人活络许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