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宁与甘延嗣又是四目相对,都看到了对方的讶异或者更准确地说悚然而惊的神情:
不意髡人竟有治术!
“户曹,还是请在案前落座吧。”
在王道潜与沈梦熊的执意下,韩宁到底推脱不过,就在那古怪的竹器上坐了,然后也是不由自主地依着髡人的法子,将户版放置在那张极高的杂木书案上,将竹舍外的流民一一叫入,完成了点验工作。确乎是二百三十五人,一人不差。
而众穿越者们也在这一程序中,一一端详、验看进到竹舍里的流民众人这一番审视,倒也没发现什么奸猾之徒,偶有几个显是做过工匠活计的中青年男子,抑或是眉目飞动,显得颇为机敏的年轻人,也只是稍稍惹起注意罢了,并没有露出什么奸猾的本性或是隐匿罪行的痕迹出来。
令众人略感失望的是,在这支队伍里,不说能看到什么精壮强健的人,便是有一副宽大骨架的人都见不到。
其实在道路上流亡的许多逋逃,原本不少人都是自耕农,依理推之,在此前的好辰光中,总也应有些中家子弟吧?汉人又喜食羊肉,在流民中发现几个身体还有些根基的落魄中家子,大抵也不该是难事吧?可就是在这二百三十五人中,一个也挑不出来。
点验完毕后,韩宁又叫来王道潜,照例又是宣讲律文常识。汉季,官吏对民众宣讲法律知识乃是一种惯例他此番叫来王道潜这位东硖里的“里魁”,却是宣示了一些里魁的职责,但无非是修筑里墙、勤奋力田、栽植道树之类的老三样,与王道潜昔日里的阅史所得并无太大差异。
在穿越者们的预先安排下,官吏们很快就走完了整个流程。且在这样更为直观之形式的流程中,韩宁与甘延嗣可能都有一种隐约不显的意识:辰光过得很快甚至从来都没有这么快过。
韩宁看到王道潜恬然自若、垂手站立的模样,又瞥见甘延嗣此时亦眉头微皱,嘴巴稍张,大抵也是颇为讶异,不免暗自心惊。
“想不到这诸髡皆身怀治术,有叵测之能……”再想起王道潜们自述的那种种稀奇身世、遭遇以及他们此前奉献的海外奇珍,韩宁吃惊之意愈发深刻,“此等人物,又个个样貌、身材卓异,非说寻常黔首,便是整个由拳县里,在气度仪态上能与之相较的,怕也是没有几个。休说王贞……便是苌县丞?那亦是差得有些远了……
“但结交毕竟不深,不可再妄自猜测了。”
甘延嗣见到这副场景,其吃惊之情更不下于韩宁他呆怔在原地,目光游移,不知在思索何事。
韩宁还有最后一件公事要做。他紧皱的眉头刻意地舒展开来,稍稍停顿,便复令两名佐吏抬来一块木板。这块木板很大,两名佐吏一将之抬入屋中,便吸引去了全部的目光。
待到那木板放在桌上,王道潜等人定睛一看,才大概看清楚这木板的用途。
它不是户版,而是一张地图。但该地图只有标识河流的黑色线条以及似是标注着屯聚点的黑色小点,再无其他文字记录。
王道潜延颈再看过去,发现那绘制得如同一团柳絮的黑色线条上端,有一个方形图案,其右下方标注二汉隶体曰“城郭”,却也不知这城郭指的究竟是哪座城市、聚邑。
此图乍一看去,内容确实也不能说小,但缺乏比例尺和充分的文字说明,且绘图技术,大概还没有后来西晋裴秀所述的“制图六体”那般全面,因而落在众穿越者眼里,实不可谓不粗糙而且他们也无法真正阅读此图。
待看到韩宁在图上稍作搜寻,便找到那城郭南面的一条似是河水支流的线条的右侧重新画上一个小点,并在心中默默有词片刻,众人方大概猜出,那“城郭”八九成就是由拳县邑了,但他们也认为,即算如此,这副地图对他们的参考价值亦属有限。或许许多在图上隐而不见的信息,都默记在韩宁的头脑里了罢。
不过王道潜也从韩宁倏然有所迟钝的目光中进一步注意到,他似乎对这“东硖里”所处的地域位置有些困惑因他一眼扫去,却见那些黑点大约都在接近线条汇聚点的线条上端,这大概是说明,本地的屯居地多位处河水上游,而这被伪装成“东硖里”的货栈,却是居于支流中段,并不处在上游流域。
果然听那韩宁对王道潜说道:“里魁,由拳县每年七八月雨水丰润,虽然今年的雨季大约已经过去,但到明岁,却是仍须有所预备。今岁秋季时,里魁当在此地多挖掘一些泄水的沟渠。”
王道潜略一躬身:“谨遵户曹之命。”
韩宁这时又回复到之前的那张板结的脸色了:“此事必当勤勉为之,不可懈怠。”
王道潜再一躬身:“诺。”
“今日见这诸髡颇有治驭之术,挖掘沟渠之事,或许也无劳我再多费心……”韩宁收起心神,复命佐吏抬起木板,又向目光飘忽、似是注意力有些打岔的甘延嗣使了个眼色,示意公事已毕,应当返程了。但他还未及移步出门,身后又传来王道潜的声音。
“户曹、啬夫还请留步,”王道潜快步赶上来,和熙地笑道,“日头太烈,不妨喝一些绿豆羹消消暑,休憩停当了再走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