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拳县北由亭,地处本县安民乡之东北、澄源乡之西南,此地向来是沟通由拳、吴、海盐三县的一处重要驿所,三县之间相互往来的官吏,时常会在该亭之亭舍落脚、过夜。
而近些时日以来,由于江北有多批流民结队渡江南下,为郡守所发兵卒截获,并在甄别良莠后,分别遣送到东面的海盐县与南面的由拳、乌程、钱唐与富春等县。
因由拳疲敝,本县北部境内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亭所,因而如有大批流民要送去南面,便势要经过北由亭,在这里再行补给、调拨物资,否则大批流民队伍自吴县长途跋涉南来,很难再在澄源乡附近找到合适的给养点了。
今日正是八月中旬的第八日,又有一批北来的流民被郡兵驱赶至此。
该批流民核有一百四十八人,数量上实是颇为可观。这样许多人,自然应在其被郡吏交归县吏之后,依郡府之敕令配属到相应的县乡之中安置。
但今天却是个例外并不是由拳县没有派县吏前来接手这批流民,而是这次前来接收的“县吏”,却是驻在由拳县的一位叫做吴当的屯长。
交接完毕后,郡户曹的文史奇怪地上下端详了这位精瘦的屯长,踌躇片刻,终归还是问了一句:“吴……吴屯长,此事……依照汉律和前几次的惯习,原本是须由贵县的户曹的文吏前来受领的,缘何这次……”
吴当一咧嘴,显得有些不耐烦:“刚才不是已给你见过本县苌县丞的文书了么?既是县丞都出面了,再与那户曹又有何干?”
“这……如此一来,律文上也确实可以交代,只是……”
吴当油滑地笑道:“只是什么?赵文史,快快回转吧,误了期限,可是要受到长吏责罚的。”
“好……也罢……”
郡户曹的赵文史最终还是取了由拳县丞苌芳的文书,对照着抄录了原本及副本,道了声谢,有心事似地离开了。
赵文史一走,吴当便立即喝令他带来的那十几名县兵将流民们从亭舍的院落中驱赶出来,全部都聚集到一片废弃的田垄下县卒皆四散在周围,看守着这些流民。
听他一声唿哨,从那田垄后便翻出二十几名矮壮的持刀汉子,在一个手持“大矛”江东人惯称此兵器为“铍”的矮壮缇衣男子的带领下,如狼群般扑向流民们。流民们失色之下发出阵阵惊呼,但此人已很快将所有人都更严密地包围、监视起来。
吴当眉头微皱地看了一眼这个场面,越过田垄,只见一名头戴绛色帻巾、身着绛色直裾的瘦削男子,正在几名身着缇衣的壮实宾客的拱卫下,惬意地玩着投壶的游戏。
这男子的直裾似是穿了有些光景了,吴当一眼看去便稍稍皱眉,因那直裾不仅发皱,更因许多地方褪淡成了浅红色,而给人一种轻佻和吝啬的感觉。之所以觉着此人吝啬,乃是因为,对麻衣而言,用茜草染成的绛色着色不够坚牢而此人家赀钜亿,却不原意再去换一件新衣难道是舍不得吗?这能耗费你们王家多少钱财!
不过吴当面上的嫌恶之色只是一闪而过,他在土陂半道上就长长一揖,三分谄色地微笑道:“王君,此事已经办妥了。”
“有劳了!”那男子将一支箭杆投入壶中,愉悦地向旁边的仆人挥了挥手,“吴屯长,这不过是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吴当试图用双手去接那由两名健奴抬起的木箱,那男子瞥见,登时乐了:“吴屯长何须如此?一会儿我让他们随你一起归家便是。”
“这……”吴当有些犹豫,“若是叫廷君瞧见了,恐怕总有些……”
那男子听到“廷君”二字,厌恶地道:“那又如何?难道他还能将你下了鞫狱吗?何况再过些日子,或许郡府的敕令就下来了,你到时候拔擢到郡治去,与由拳县的事务便毫无干系了。”
此男子正是本县豪右的当家子王贞。他仗着自己的父亲王晟目前正在交州合浦郡做两千石的大吏,很不把本县那四百石的钱布放在眼里。当然,今年初夏、仲夏时节,因流民、取水等“细故”,他已与钱布生出许多嫌隙了。虽说还不至于将钱布视为仇雠,但他总想着要在争斗中胜过钱布,或大挫这位四百石的威风。
尤其让王贞感到嫌恶的是,钱布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将家眷接到本县,似乎是想在本县扎根钱布到处搜罗本县的良田好地,有时碰到那些势单力孤的贫户,便用巧夺的方式朘剥来,种种行径,很令王贞感到“不齿”。
王贞每每想到憎恶之处,便会情不自禁地叱骂一句:“豫章敝县来的贱奴,竟也敢伪充起我们吴郡的大族来了,真是德行崩坏……”
王贞瞥见吴当仍有些惴惴不安,将手中的箭杆交到身边的健奴手中,和缓地对他说道:“吴屯长,你也不要太担心今日之事。今日原本我也并不想将这一百多人尽数归到我的坞堡里。我总觉着自家那坞堡太小,再容不下这许多人了。所以一会儿事情完毕后,还要有劳吴屯长将这些人再送到海盐县华亭乡的安西亭去。”
吴当既很好奇一会儿王贞要做什么事,又一时脑筋转不过弯来,不知王贞为何要嘱托他将这么多人再送到海盐县去。
王贞眼中闪过鄙夷之色,轻叹一口气,还是为他解释道:“原本我只愿在这些人中看一看,有没有几个身材壮实、可堪用作剑士的汉子,如没有,那我家的坞堡也养不起,只好转卖到他乡了。文书上的活计我都已委由苌县丞做好,与屯长你也无关。”
临末他面露得色地哂笑道:“总也不能将这些人都再送到县长那里去,对吧?若是一个四百石这样堂皇地将送到的流亡收归己用,若说出去,怕是要惹人非议。”
吴当想了好一阵,才把这其中的曲折想透,他再看向王贞时,眼中已有惧色。
……
“快,都快些!”
韩宁大汉淋漓,不住催促身后两个身着皂衣的文吏加快脚步。
他一边在前面赶路,一边忿忿不平地自言自语道:“苌县丞这回可真是做得太过份了。他怎么可以也不与我知会一声,让那个贼猾的贼屯长去受领流民!”
刚从新置的“东硖里”赶回来没两天,韩宁就被县丞苌芳召去县廷,并被告知今日又将有一批流民要赶到北由亭,让他前去受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