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日苌芳的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像是隐瞒了什么东西年轻气盛的韩宁见苌芳讲话支吾,不禁想起前日此人斥责甘延嗣时的跋扈样子,登时心中腾起一股莫名怒火,当场便出人意料地诘问下去。苌芳也是被韩宁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给吓住了,口风不牢,便把他已先让吴当去受领流民的事告诉了他。
韩宁当场怒道:“县丞既然已让吴当去受领,为何还把我召来?县丞这样的做法,难道是要伪饰什么吗?”
苌芳显得有些窘迫,眼神飘忽地道:“有人相托,也不好推辞。”
韩宁提高音调:“可县丞不是曾对我说起过么?县丞是不愿与廷君作对的,为何自食其言,难道县丞不怕廷君得知此情后诘迫下来?”
韩宁这番话却还是将苌芳逗笑了。
他显得很得意,用一种亲昵的口吻道:“阿宁,我当然不愿意忤逆县长。不过我这次叫去的这个吴当,据说马上就要被拔擢到郡里去了。此事完毕后,若是县长问起,我只消说是此人得了王贞的指令,擅作主张。县长对此事怕也是无可奈何。”
韩宁闻言顿吃一惊少顷,眉头皱起,戏谑道:“县丞不过暗中使出仲介手段,便从王贞那里得了许多好处,实在叫人好生钦佩。”
苌芳闻言不悦,他意识到自己好歹也是韩宁的长吏,神情陡然转冷:“阿宁休要妄自猜测,我可从来没有得过王贞的贿赇。”
在苌芳板结的脸色中,韩宁不能再出一言,他猛地一甩袖,忿然离开县廷,走了十几步后,又叫来曹中两名信得过的文史,马上往北由亭赶去,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看看这吴当在王贞的指挥下,到底是怎么受领这么多流民的。
心急之下,他甚至如此忖度:吴当生性蠢笨,或许还有机会能抢在他之先来收纳这些人,倒也未可而知!
然而赶到北由亭外时,韩宁发现自己终究是来晚了一步。他伏在一道废弃的田垄之后,忿忿地看着一百三四十人集聚在一处低地,四周围到处都是吴当带来的县兵和王贞家的部曲。
“阿宁?”
韩宁忽然听到有人似是在身边不远处叫唤自己。他左右搜寻,果真发现是他自幼即为玩伴的好友、本县决曹的左右椽吏冯范与冯典兄弟俩。
“阿范!阿典!”
稍一停顿,兴奋的韩宁又望见一个穿着一件洗得发皱的皂衣的中年男子,在冯家兄弟稍远处的土陂上伏着,正朝那北由亭的方向观望。
这中年男子两鬓披霜、头顶微谢,转过头来,虽不出一言,却向韩宁露出一个和熙的笑容此人不是他的“尹师”又是何人?
“尹师!怎么你也在此处?”
那中年男子闻听到声音,立即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警觉地望了望远处的人群,见到那里并无动静,这才放下心来。
此人正是知名于由拳县的“吏师”尹长年。由拳县中有许多斗食、百石吏,原来在幼时就跟随尹长年学习。
汉承秦制,在铨官制度上,规则亦多有相近之处。如“文史”的择录标准之一便是“学童年十七岁以上,能讽诵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
虽然现实中并不必然按照“九千字”的标准来考核,但吴郡本地的实务做法,也要以“三千字”为准。
县户曹韩宁与决曹椽吏的冯范、冯典兄弟,便都是尹长年的得意弟子。甚至冯氏兄弟的名字“范”、“典”,都是在幼时讽诵时,专由尹长年改的。
在据说颇治律、年少游学时曾“私淑”于汝南大族的尹长年的严格调教下,韩宁与冯家兄弟分别在十六岁和十七岁时就能“讽诵籀书五千字”。
在颇为流行“少年为吏”的此世,韩宁甚至就在十六岁那年被拔擢为户曹的文吏,历三年,复被廷君拔擢为户曹椽而冯氏兄弟也在刚刚满足为吏条件的当年,即在他们十七岁的时候兄弟俩是异卵双胞胎,虽是同年同日生,长得却不太一样,被擢为县决曹的文史。
因是之故,无论是韩宁还是冯氏兄弟,都极尊敬他们的“吏师”尹长年。
冯氏兄弟与尹长年匍匐到韩宁身边。尹长年低声说道:“听说有京师谒者来到吴郡,我特来此处张望,搜罗消息。没想到碰到这样一个场景。我原本正奇怪,为何王贞和吴当像是提前得了消息似的,竟然赶到这里把流亡都拘束起来了现在看你如此匆忙,应是有什么隐情吧?”
韩宁便简明扼要地把事情大概说了。尹长年与冯氏兄弟听了都很吃惊。
冯范压低声音,愠怒地说道:“苌芳这人全无为吏之道,惯在钱、王两造之间玩这些拙劣的戏法。”
冯典则开起了地图炮:“听闻汝南人贪爱财货,苌芳这庸奴大概便是一个著例。”
尹长年清了清嗓。弟子们都安静下来。但他倒没有出声苛责,而是摇头叹息道:“其实原来本县一直都是相安无事的。今年以来,北来了这许多流民,这才酿出事端来。王贞原本就颇轻鄙县长县长想在致仕后扎根于此,现在便开始早作筹划,其实倒也不是不合情理,只是王贞又不愿意本县再出一门如他家那般的豪右,两造这便争执上了,这纷争……看来短时之内,是很难消停的了。”
冯氏兄弟皆作愤然之色韩宁闻言倒是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尹师这番话,倒有些论语里说的“乡愿”意味……当然,明面上他肯定不会与恩师去争执这个问题。
“嗳,那王贞要做甚么?”
冯典的目光忽然吃惊地抛向那片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