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潜暂时从侧门出去了,汤池里立时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坐在池里的降阶上,宋信用皂荚水抹揉身体,再用新发给的匏瓜壳舀起温烫的汤水浇在上面,冲洗掉上面的棕黄色汁液。他盯着汤池正北面那组合成正六边形的六眼竹管,心思却集中在坐在汤池稍远处的赵廉等人的议论声:
“孟公可真所言不虚,这东硖里,处处都好,比原先我们那乡里的豪右都要强得多。”
“是啊,我们这才刚到,竟能入到这汤池里来洗除污秽。”
“桓老父,这次可真应该万谢你才是,竟把大伙引到这样一个好去处来。”
“要不是桓老父当时执意坚持,反倒是我误了大伙……”
“阿廉何须这样说。都已经到了东硖里了,过去的就别再提了。”
“桓阿父,当日可真不该与你顶撞的。这次出山,大伙果真得了这样大的好处,也全赖桓老父你呀……”
宋信听到这里,转头瞥眼去看桓阿,只见他枯树干似的身体泡在热汤中,更映着他那满面红光显得精气十足了,赵廉则既是羞惭又是兴奋的表情,在一干青年人的围绕下,不住地夸赞桓阿。
不过在这只塞了三分之一满的偌大汤池里,倒仍有几个碎碎叨叨的,心中仍有不安定的感觉,这便立即引来了许多人的争论:
“你们未免说得太早了些。这才不过是沐浴而已,有些豪右家讲究礼数,怕是并不奇怪吧。”
“不会的,可不会处处都如王公、孟公这般心善。他们发与我们的襦袴,你们刚才都看到了?一眼都看不出是几緵的好布,但揉上去这绵柔的质感,怕是得要七八百钱一领。”
“确实是啊,这大襦、长袴,可真是好得出奇呀……”
“那布履用的布料也好得出奇,好像不是麻的……履头虽不是方的,却很合脚,布面上的黑色染得很牢,也不知用了甚么手段……还有啊,这到底是履还是舄x?虽说脚底没有木楦xun,可用手按上去,可真是厚实啊……”
“应是一种很少见的布履。舄?那是贵人们的穿的,与我们这样的没有干系……”
众人围绕着刚才领到的直缀和布履议论纷纷。其实大家感慨与惊讶之处,大多与宋信所好奇、猜想的也没什么两样。不过议论到这儿,山民们仍是把话头说了回去,感叹这次投奔的王公、孟公,虽说模样上有些怪,不似寻常豪强子弟,却都身材雄壮、仪表绝常,诸公家赀优渥,应是没有疑问的。
或许是洗浴得有些久了,众人都感到有些饥饿,话头便引到吃食上去了。
“刚才那口铁镬里……熬煮的大概是稻米吧?但里面好似还混着其他菜蔬,闻着真香。”
“大概是放了些野芥菜或是韭菜了。”
“或许有些肉食也难说呀……”
“肉食?你我这样投奔到此的徒附,能得一口吃食饱腹,那便已是极好极好的了,竟痴望些什么肉食……”
“我观孟公、王公等人心善,又如此舍得发给我这许多的好物什,却也当真难说。”
宋信与众山民的心态却是不同。他的好奇心与猜疑心不仅并未消散,反在时时加深。他想,山民们大多是天真质朴的,他们不像自己,一来到这所谓的东硖里,便处处留心观察,发现了那许多的细节,并有意地将之全部统合、贯穿起来,去大胆地猜度诸公的根底。山民们一得到了庇护,便消去许多胡乱的心思了。
一番忖度后,宋信倒也没有因之而对山民们心生何种轻鄙之心。众人议论纷纷,他反倒是不由自主地口中生津,同时听到自己腹中发出阵阵鸣响,注意力也分散了许多。
“孟公、王公二位,为人平易,少见怒容,应是个好相与的。只是不知其他几位髡……其他诸公,为人性情如何。只望到了这里,种田、做工,能够不耽误期限,少吃些鞭笞……”
宋信是从破落商贾直接逃遁入山中的,以前不曾做过他人的徒附、佃户,反倒是在家境富达之时,父亲曾收了几户地客往年遇到时景不好,地客不能按时交粮或是不能交足,常常会受到自己父亲的打骂有几次地客使了“诈术”,用一些手段隐匿了存粮,结果被父亲鞭笞了小半日。
宋信喃喃自语,热雾蒸腾间,却也没什么人听见。
他忽然看到桓阿在赵廉等青年人的略显愉悦的欢嚷声中,神色颇有些沉闷,好像也在思索、忧虑些什么。于是他眼前蓦地一亮:看来桓老父果真不是率尔之辈,他好似也觉察出这东硖里有许多根底上的奇怪之处……
王道潜忽然又从侧门重新出现,打断了宋信的心思。王道潜疾步穿梭在回廊两侧,似是在照看什么,终于回到右侧前方,片刻停顿后,朗声说道:“汤池里的水已经浑浊了,你们都准备一下,立时就有清水冲下来。你们趁着这股水流,抓紧把身子最后冲一遍,然后擦擦干净。外边饭菜已经做好,冲干净身子后,你们都起来,回去竹格那里,找到各人的棜案,穿戴干净后,仍如刚才那样,排好队,再跟着我出来,一道去吃饭。”
话音刚落,汤池里便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忽然从正北方的六眼竹筒里猛地喷出许多清凉的清水来,在一叠声的惊呼中,直把刚才还热腾腾的汤池给熄冷了许多。宋信等人纷纷坐直,赶紧用匏瓜壳舀起水来灌洗自己的身子。
宋信发现,汤池正南侧的底部,这时被掰开了一个孔洞,暗黄色的泛着泡沫的池水正不断流入这孔眼而前面那从六眼竹筒里流出的清水则迅速充盈着浴池,原本温烫的汤水逐渐变凉,也逐渐变清了。
“好机巧。”宋信这才领悟,原来这是一种清洗浴池和更换汤水的方法,心中不禁暗自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