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靛蓝走出了浴池,重又排成了两支队伍。在王道潜与朱氏的带领下,两支队伍向空气中四处飘移的那个香味的渊薮前进。
队伍里又到处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宋信还想再找找看看,但自小腹席卷而来的饥饿感异常猛烈,完全冲毁了他的注意力队伍已经逼近街心广场。铁镬的香气几乎扑面击来,让人摇摇欲坠。突然听得一声炸响:“排队!排队!都把队排好了!”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手里提着一根竹棍、腰间悬着短弩和弯刀的老范。他一边挥舞“长笞”一边厉声斥责的模样,叫山民们很受惊吓。队伍尾巴后边个别几个被香味诱近到铁锅前的山民们,都被他抓羊似地驱赶回来。
宋信失神落魄,慌慌张张地在队伍中站好,尽管离着老范还很远,心中却已是回荡着莫名的想象与恐惧,唯恐站得不够稳当,随意吃上一顿笞杖抬头再看时,他发现那桓阿胆小地站在队伍中,伸着枯树似的老脖子,睁着那只没瞎的眼睛,也踮着脚,使劲地看着前面那口铁镬,同时也如他一般,神情中显是极畏惧那似要择人而噬的老范。队伍里有些妇孺老幼,甚至不单是吓得面色苍白,更有泫然欲泣之色。
却见王道潜在队伍前方挥动长臂,高声嚷道:“每人都领一张棜案,然后到我指的这间屋子来用餐!每人得吃两碗肉粥。欲再盛一碗,仍须重新排队!吃完东西后,带上所有盘煮汤勺,再出来排队!”
“果真有肉!”
“……竟被你说中了!”
“王公、孟公真是大善人哪……”
宋信心思恍惚队伍则在一片的惊喜声中,仍徐徐向前蠕动。每人都被分到一张竹棜案,上边木碗、筷箸、汤勺,皆是一色配套的,分到这套食具后,再排另一条队伍,到那“铁镬”前,用木碗舀满菜肉粥,然后有序进入舍内用食。
宋信捧着竹棜案,终于得了菜肉粥,也不知是何种神力驱使,转眼间,他就走近“铁镬”后那间被派作集体用饭的土屋。一脚踏入门中,眼前摆着的“长短案”实则是四张杂木长桌和八张长凳,模样怪异,皆是宋信前所未见的不过有些先到的,在屋中那名叫胡津龙的髡人的指导下,已以奇怪的姿势就坐用食,宋信是个心思敞亮的人,默默看了一圈,不劳胡津龙斥令,他便记在了心里。
此时,宋信那被刚才盛粥时用的那种“大匙”勾起的好奇心燃得更盛了,只是它此时若要与饥饿感相互争斗,终究要不可避免地败退下去。
胡津龙凶神恶煞,提着棍棒咋咋呼呼地吆喝着,让依次进来的人在木凳上落座,不得喧哗。
宋信低垂着头,刚在靠门边的一处坐下,就看到一些已经落座的山民已经苏噜噜地喝起菜粥来,有一个小孩还惊喜地叫出来:“阿父,粥里有肉!”宋信愣了愣神,后面有人推他,他两腿还来不及发力,脚底便是一个趔趄,站直回头,却是一个老妪他显露出一个愠怒的表情,那老妪便略显畏惧地看着他。
宋信瞥见赵廉和朱娣站在队伍的更后方,但脸上也挂着焦虑和欣喜的表情,大家都急不住要进屋喝粥了,他心里不禁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胡津龙仍在屋内大声来回,不住地矫正一些姿态失常的山民。
“别挤!”
“粥很烫,慢慢喝!”
“别站着喝粥!都洒出来了!快点坐下!不是跪下来!对,屁股靠在长凳上,两手捧碗放在桌上!身体不要弯着,坐直了……”
“喝粥不要这样舔舐碗口!半大的女孩,怎么与他们这拨臭脚汉子一样?吃得平静一些,慢一点……”
看到胡津龙往这边疾步而来,宋信立即低下头去提起筷箸,他稍稍一愣这并不是用饭食的柶吧?捧着热烫的“木盛”,宋信立时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听见胡津龙的脚步声愈发地近了,这才赶紧抓紧筷箸,开始吮食起那烫热的稠粥来。
吃了一口粥,像是一种激流自脚底升腾,瞬时充盈四肢百骸的感觉这种直把舌头都往肚里咽去的滋味,当真可算是这几年来吃到的头等飧食了吧?
加快进食之后,身边那髡头男子的严厉呵责声,反似飞云流烟,对他再也起不到什么影响了……
宋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东硖里的王公、孟公、范公、胡公……都生着一副好心肠……联想到孟晓波前日在洞穴中随口与他说起的孟子里述说的理想,宋信滋味百千,一言难尽诸多烂污往事在心中积渐而深的那些苦难,恍恍惚惚中,像是渐渐消解了……
筷箸翻动浑稠的肉粥,雾气再度扑满了他的整张脸。
……
宋信摸着滚圆的肚皮,徐徐踱步到屋外。眼前远比此前清明澄澈就像是瘠田汲取了充足的水分,此时他更感到手脚四肢比此前刚刚沐浴完毕时更为烫热,身体愈为精实饱满了。
不过,这大汤池也用过了,昔日光景里,年节时方可见到的肉粥,今日也吃过了,再在这天高云清下看着东硖里的一切景致,宋信心中的好奇之意,重又回复,且愈为浓烈。此前那种感到自己或因在山中避世过久、对外世已有些隔膜的自卑情绪,也被翻卷过来的好奇、疑虑之情所替代。
山民们陆续从两边屋舍中走出,在王道潜与朱氏的指挥下,重新排成男女两支队伍。他们接下来就将接受王道潜的口头审查。
宋信预感到自己即将接受王道潜的详细问询,欲在心中设定出几个问题,然后草拟妥适回答的腹稿,却一时不能集中注意力。
正在心思烦乱间,脑后突然响起一个谨慎的磁实嗓音:“阿信,你观这东硖里如何?”转头一看,却是桓阿。桓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见桓阿目中犹有闪烁之光,宋信轻咬下唇,轻声道:“桓老父,你也觉察出这边的一些异样来了?”
“与原先所见不同,倒也无劳你来告诉我了。”桓阿摇了摇头,“我已是快要入土的人了,今日竟得了这样的享用……就算有什么异样,与我又有何干系呢?我只是想起当日孟公在山穴里所言,心里有了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