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略的声响极其震怖人心,不意惊动了山中的另一拨旅人。
是时,年轻的黄老道道人侯钧与五十多个信众正在南面的山林中歇息。
因近日来传闻上师于吉这几日在会稽郡剡县的山中新设精舍,焚香讲道,观听者甚众,故吴郡有一些信服黄老道的善男信女自发地组织起来,决定前往剡县聆听于吉讲道。
侯钧与这些信众,正是其中之一。
侯钧并非吴会本土人士,他原本出身于平原郡的商贾之家,十来岁时,父亲在贩售货物时被马贼劫杀,自此家道中落。因债主屡次上门催讨欠款,他与母亲、弟弟在故乡已经无法谋生,遂于一日夜中离家出逃,一路南下,希望到江东避居。不意母亲在路途染疾而死,弟弟则为歹人拐走,至此竟孑然一人矣。
侯钧到得吴郡后,飘零数年之间,辗转山林、平原、湖泊,混迹于流民、“逋逃”、山越,苟且活命。今年,他已二十六岁了,但是心态上的淡泊与开脱,却好似已然历经了半世人间。
两年前他投奔江北的太平道人“二戴”:戴风、戴云。但他对戴风、戴云好作方术且常有“邪妄之语”不甚为喜。他出身于商贾之家,既不喜欢繁琐的礼仪形式,亦不喜欢妖妄玄怪的讖语遂告别江北信友,又回到吴郡,做起了游方道人,隐居于吴地的山泽中,偶尔进邑入乡宣讲经义,倒也怡然自得。
这一年来宣讲经义,倒也使得侯钧在吴郡的一些信众中稍稍有了名气。他并不喜欢烧香或点化符水之类的方术,兴趣上更集中于深研义理、阐发幽微,平时多是将自己整理或辑录的经义与人世间的俗理相结合,目的仍在于教人向善积德,几年下来,倒也颇有心得。
但这几年,他也见识了长江南北许多道人,知道如自己这般讲经传道已是几稀的异类,而他又感到世间的百姓虽对外面的各种道人、方士的诸种观点颇有来者不拒之意,但在观念驳杂的现实中,更为流行且更受欢迎的,却仍然是“二戴”的那种直可称得上有些邪妄的路数。这或与“二戴”所传之道的渊源有关:据闻其源于钜鹿郡的“大贤良师”张角。
虽然各地皆有传言,称张角之得道,系因其自平原郡的道人襄楷处得到一百七十卷太平清领书有关,但侯钧南逃时,亦曾经过钜鹿郡,亲耳听闻其地颇有各种“玉女”、“神人”之传说,亦在乡间听起过一些老农谈论,说前汉元帝时前公元四八年四四年,他们钜鹿郡就有豪族张氏,历事仙道,颇有所得,而如今这张角正是此族后人。张氏拥徒附数千,沃土遍野,称得上是钜鹿“郡姓”。
在侯钧的眼里,钜鹿张氏所播流于世的“太平道”所崭露在外的,系一种难以捉摸的面容:他总是觉得此道暗有所图,并不觉得他们传讲的是自己这类苦难黔首真正所需的“道”。
这是侯钧自己基于人生经历所作的直觉判断。他儿时在平原郡时,就听说过同郡的隰阴县有一个道人襄楷。侯钧虽也直观地不喜欢襄楷在传道时掺杂巫术,但对他“拯世”、“度己”的经义却十分赞同。他总觉得这些经义与张角、二戴之流大有不同,因此对其他地方流行的传言,即张角从襄楷处得到了一百七十卷经书,嗤之以鼻。
由于侯钧儿时对襄楷的印象极为深刻,因而他一并记住了襄楷在讲道时,总念念不绝的其师于吉的名字。也从那时起,侯钧就知道“上师”于吉常年往来吴会说道。
侯钧觉得襄楷的“拯世”、“度己”的观点颇有可取之处,且他辗转来吴后,愈发阐扬此中观点,揉杂在他辑录的经义中讲道,因而心中亦热切起来,希望能够在本地听听襄楷的老师于吉讲道说理。可到了吴会之后,他与于吉始终缘悭一面。
然而,一直以来行踪飘忽不定的于吉,这次竟然传出消息,要在剡县设立精舍说道,这真令侯钧万分欣喜:此番前去,必能得见了他的仙容罢!
天色渐晚,侯钧正嘱托信友们早些歇息,山林的远处却传来了严刑拷打的声音:声嘶力竭的怒骂、叫喊,还有笞条抽在人身体上的声响。这可怖的声音在幽深、静谧的山林中忽明忽暗,五十几个信友们都坐不住了,而妇女、老人和孩子们更是害怕极了。
侯钧循着声音找去,然而四周一片幽深、晦暗,根本看不见其他人影。
“阿钧,你们在这里歇息,我带几个人去看看吧。”
廖荣站了起来他曾是与侯钧一同从江北逃到吴郡的流民,与侯钧相熟很久了,现在也信了黄老道,避居在吴郡。
侯钧见廖荣从包裹中取出一柄五十湅的锋利短剑,忧虑地说:“阿荣,我们人多,不会有事的。在荒郊野岭,还是谨慎些好。”
廖荣立时笑了:“阿钧,你真是太谨小慎微惯了。正是在这荒郊野岭,我才更不怕呢,就算在这里出了事情,谁又能找到我们头上?”
廖荣说的虽有道理,侯钧还是叹了口气:“那你们去吧。但还是切莫生事……”
廖荣微笑道:“我自有分寸。”
侯钧见廖荣从信友中一一叫出一些壮年男子,集合到一起,约有十五六人。随廖荣走出队伍后十数步远后,这些男子便都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如廖荣那柄五十湅似的短剑,暮色下一片的镔光闪烁。
看到廖荣这群人没在密林中,侯钧心思交错。
他与廖荣相熟多年,对廖荣的性情再了解不过了:廖荣系幽州渔阳郡人士,自幼即父母双亡,做过乞丐、佃户、强盗、流民,身世远比自己复杂。当年他与侯钧一同前往江北拜谒太平道人戴风、戴云,侯钧是不大喜欢二戴的做派的,但是廖荣的热情却很高,后来也不知遇到什么,竟得以面谒戴风。此后与他再次返归吴郡,廖荣虽是较之从前有些沉默寡言了,但侯钧看得出,廖荣不仅想法变了,而且好像还暗怀了非同一般的志向。
他察觉到廖荣身上的变化之一,就是他不再与侯钧谈论“贵生”、“尊生”这种“拯世”、“度己”之术,而是偶尔兴致勃发地试图与侯钧探讨“生气”、“死气”,或“阳气”、“阴气”,以及那神秘可怕但又不能明言的“大水”之说……
侯钧小时候的家宅就在一间书肆旁边,在书肆耳濡目染,时常听到人们讲谈“董子”的学问,市间的俗人在议论时,多有将“董子”的学问杂糅附会于图谶之说的。年少时的侯钧就极其反感这些玄虚得近乎妖妄的“义理”。
年岁稍长后,身世坎坷的侯钧有时确实也有过这种想法,即烝民生计之艰,常与天灾相系,而天灾之生灭,全与某种神秘的“气运”贯通。然而,人的德行、暴虐是否能够化为不同性质阴、阳的“气”而影响四时节气的运行,他是从不敢说自己知道的。他只是觉得,玄虚地谈论“气”往往于事无补,不过是逃避现世的小儒之道罢了,相反,应该向世人大力宣讲“性命”、“贵生”的重要性。
侯钧的“贵生”信仰分外坚定。但是他也无法在“义理”上驳倒流传甚广的有关“气”的学说,因此,他虽不喜“气”,却也不会特别主动地去反对那些信仰此说的人。
廖荣从江北回来后,愈发喜欢谈说“气”,并经常似是刻意地同时谈论“阴气”和“大水”,用隐晦的话术将二者连结起来。原本侯钧还以为这仅仅是一种“心思想法”上的简单变化,但近来侯钧才发现,廖荣每次随他出入县乡时,都会刻意留意一些性格异于常人或是沉默寡言、或是心思强犟的信徒,并在其中选择招徕壮年男子,将他们编成什伍,形成组织严密的小团体。
侯钧十分惊惧的是,廖荣自二戴处听来“阴气盛极、大水将至”的近乎讖语的说法之后,竟开始着手暗中纠合武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