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侯钧虽经常看见过廖荣和他的随扈们携带兵刃出入,却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做过什么事情,这些人的诡秘行迹,使他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了。他不禁联想:自光武七年罢郡国兵以来,地方上警备空虚,常启寇心太守仓猝之间在全郡集合兵力,然而所得正卒皆不习战阵,故每战常负。为平定寇乱,常常不得不请求地方豪右的支持,然而豪右之间亦是纷争扭结,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团结一心的。总体来看,地方上之戒备多有疏漏之处,若大乱突至,后果不堪设想。而现在,廖荣竟私下演习兵阵、战法,讲习射御,修缮五兵……
“阿荣,你如此汲汲于传布大水将至之说,阴中纠合徒众,这究竟是为保全性命于将来之世,还是别有所图呢?”侯钧望着廖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心中默念了几句经文,凝神闭目,努力使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
……
钱同鞭笞邹氏兄妹不多时,邹氏兄妹已是浑身血痕,意识不清了,受伤的躯干、肢体上,鲜血小蛇般流淌直下,在被缚禁的脚下滴滴答答积成血泊。
钱同的双臂有些酸胀了,他扔下马鞭,取下腰际的环首刀,吩咐部曲们将邹氏兄妹放下来。看来,他要将这两个山贼带回到钱氏坞堡去,这样好歹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几个部曲走到一侧,要砍断绑在树干上的草绳,忽听得身后一声怪异的嘶鸣,似狐非狐,似蝉非蝉。渐渐的,这些怪异的声响忽远忽近,忽南忽北,好像四周围都有一些不可知的怪物似。
钱同也听见了这声音,他横刀环顾,却见暮色浇洒的山林中,影影绰绰、窸窸窣窣,好似有几十个鬼怪在四周围窜动。
吴会两地迷信者甚众,发见此景,钱同不禁发了一身冷汗。他回头去看还高高地吊在树上的邹虎和邹娣:这两个山贼披散着长发,后背艳丽的图案图画一致在暮色下,那些环型的文身图案似有魔力一般,在恐惧的双眼之前化作扭动的灵蛇,发出簌簌的吐信声……
这时有一个还比较镇静的扈从走上来对钱同说:“两个贼男女或是祖贼中的健足,此去不远大抵还有他们的同伴。刚才一顿厮杀,怕是还有其他落跑了,这会儿不知是不是把其他人给引过来了……”
这么一说,钱同立时发现,自己刚才有些冲动草率了,真不如索性将这两个山贼一刀杀掉,何须搞出那样大的动静,反而可能将他们的同侪引来?听着这一阵一阵如鬼哭狼嚎一般的动静,怕真的是把山里的这些鬼怪妖魔都给引出洞来了。
“阿同,此地没有汉家的亭传,实在是不宜久留啊!”又有年岁稍长的部曲劝说道。
众部曲、家将多是钱家在由拳县本地新募的佃户,这次跟随钱家二郎去会稽郡收纳流亡的人,都是由钱家二郎亲自挑选。但话又说回来,除了钱同是从豫章来的老人,其他人尽管在钱金眼里也已算是“忠实”,但他们毕竟与豪族郡姓豢养的那种世代相随的家将不同,而仍与大多数并不喜欢远行的农民无甚区别。他们的妻子儿女,在出发前也是再三叮嘱,要丈夫/父亲千万保全性命。
山林里回荡着的诡异的鸣声与影影绰绰的暗影。忽然“簌”地一声响,部曲们骇然变色。有人失声道:“是弓矢的声音!”
钱同面色苍白地命令部曲们道:“把二郎抬起来,我们速速离开此地!”
……
躲在灌木丛中的廖荣见拷略者仓皇而逃,冷笑一声:“鼠辈。”
有人问廖荣,那吊在树上的两个人该如何处置?
廖荣望了一眼两具倒悬的血人,皱眉道:“被这般拷打,哪里还活得成?且这两人是越民,山里恐怕就有越民的村砦,由他们自行处置吧,我们留在这里,难免引人误会。”言罢,廖荣便领着众人循原路匆匆返回了。
……
孟晓波在丘顶望见山中情事之曲折,满面错愕。山下的桓阿与胡乂虽然好歹还是维持住了队伍的秩序,但拷略声响与诡异的狐鸣声交织不息,他们也是惊慌不定。
孟晓波下至溪涧,胡乂桓阿等人看见,都喜不自胜,只觉真正能主事的人来了。孟晓波挥了挥手,缓声道:“大家不必惊慌。刚才我在山上都看得一清二楚。刚才那些动静,无非是因为附近有两伙人在火并的缘故。胡乂,你在这里看住大家。桓老父,你随我一起去救两个人。”桓阿一头雾水:救两个人?甚么人?
胡乂与其他山民见孟晓波镇定自若,毅然决然,心中都安稳许多了,窃窃私语说还是得仰赖孟公啊……桓阿则满心疑惑,可是孟晓波不跟他解释,他也只要紧紧跟着。
向西走了一些路,很快就找到了两具倒悬的血人。桓阿见状,当场骇得两腿酥软。“这……”桓阿的精神实是有些恍惚,再望向孟晓波时,又心生畏服之情。孟晓波没空理他,只是不断催促他搭把手,同他一起把捆缚在两侧树上的草绳解了,然后徐徐地将两个血人放下来。
“呀,是越人!”看到邹虎、邹娣背上的文身,桓阿惊呼起来。孟晓波将手指放到邹虎、邹娣的鼻孔前探息。“还有气。救人!”
孟晓波声音低沉:“去胡乂那里,叫一些人过来帮忙,把这两个人抬到车子上!”
邹虎与邹娣神志不清,浑身都是竹条抽出来的伤痕,两人的大腿内外侧与背脊部位被分叉的笞条抽得血肉翻卷,极其骇人。孟晓波并没有处理这种伤口的经验,他先是让赶来的山民将兄妹俩放在牛车上,让山民扶住他俩的身躯,侧躺着,然后自己从背包处取来酒精棉与纱布,也不知还能记起多少此前临时抱佛脚学得的一些包扎手法,先迅速这兄妹俩清理、包扎伤口再说。
孟晓波的神情、动作都很认真,而他用的这一套医疗手法在山民眼中,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使用的洁白如雪的纱布与装盛酒精的澄澈如晶的玻璃瓶,在这些公元二世纪的山民们看来,更仿若什么了不得的仙器一般,一个个都看得痴傻了……最后孟晓波这一通极不专业地操作下来,使他在桓阿、胡乂与其他山民眼里蒙上了一层独特的神魅意义……他们围在牛车周围,仰着头,伸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看着高大强壮的孟晓波用镊子将纱布顶在越人的伤口上,然后又往上贴上几条白色的短布条。好奇、畏惧、崇敬……山民们的心思,不一而足。
孟晓波观察着半晕厥、半清醒的邹氏兄妹:他们的装束非常原始,像这位女性,不过是用比七緵布还要粗烂的破布与动物皮毛编织成的衣裳,草草地覆住上下私处,束起的长长马尾与后背似虎豹般的艳丽文身,显然是与一般汉人区分开来的标识。但他们的容貌上一般汉人无甚差别,只不过显得更为粗朴些罢了。
他结束了初步的护理工作后,看到围观山民皆是邋遢的模样,心中颇为无奈:“看来这几天都得由我亲自去照顾这两人了……否则这些不懂得卫生常识的人,很容易在不当的肌肤接触中,将病菌传到这两个可怜人的身体里。”
他对胡乂与桓阿说:“刚才我在山中看到,那两拨火并的人还在不远处,我们还是速速赶路吧,免得再发生什么意外。”
胡乂与桓阿并没有真地看见过这些人的面貌,但听孟晓波的语气,又都有些紧张。两人齐声道:“谨遵孟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