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人盛宪自尚书郎外迁为吴郡太守，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对他这位颇为纯粹的儒生来说，逃脱京师阉宦那种污浊的臭气，固然算的上是一件美事，然而一旦身为两千石，总揽一郡军民要务，却又不似在京中尚书台那样，凡事都有章程和“故事”，因而刚刚上任，便觉有两苦：一是苦于史书之繁琐，二则苦于漫无头绪，茫茫然不知从何处切入。

盛宪杂治今古文，又熟悉谶纬，年轻时便以才华而在会稽郡颇有名气，只是他做官的时间很短，纵有一腔理想志趣，也不知该如何与实务相结合，而一旦落入实际，许多固有的认知总是会多少成为一种空谈。

盛宪并不想要像寻常俗吏那样，任上庸庸碌碌，只为应付一年小考和三年大考。一到府上，他便听到许多称赞本郡功曹周璋和主簿杜卫的溢美之词，说他们极善史书、会计，郡中大小事务，根本无劳两千石费心。在知会过周、杜二人之后，盛宪亦觉得此二吏勤恳干练，索性命他们仍循旧例办事，若无要事，他便不会再去过多询问。

万幸的是，就在他颇觉烦闷，苦恼于不知该从怎样做出一些事业之时，吴县本地的知名豪强张允张元直及时出现，多次邀他入自家坞堡、精舍中宴饮，为他认真细致地介绍吴郡诸县的风土人情、民约旧俗，以及本郡官寺中的往事和好尚。这些信息为他提供了一些十分有益的指引。

最要紧的是，张允为他提出了一条“强干弱流”的建议。如何实现所谓的“强干弱流”？要旨有二：一是树威于府、廷，即整治吴郡诸县群吏，确保上令下达，毋敢贻误二是树威于闾里左右，诛除有奸宄逆行、残暴朘剥的豪强，震慑宵小。

张允甚至建议盛宪逐渐建立起一支稳定的郡兵队伍来拱卫设施已颇为陈旧的郡治所。张元直提出的具体的组建思路是，在既有郡兵的基础上，裁汰其老弱，并十日一训，此外更整饬武库，修缮甲具刀弩。

盛宪将张允“强干弱枝”的建议视为的论。原来他在不久前就听说，扬州刺史、河东平阳人敬韶1告病归宁，现仍居住在位于丹阳郡的州治的庐舍中，只是阖门谢客，专心养病，几已不再视事。在他看来，这是为他放开手脚做事打开了空间。

盛宪原本就是扬州刺史部下的会稽郡人士，对刺史职权之大，认识上还是颇为直观的。他小时候读书时就已经知道，刺史有监察郡守及地方豪强的职权此外，在十年前的熹平元年，其时会稽贼许昌号称元帅，聚众万人在江东数郡作乱，时任的扬州刺史臧旻指挥诸郡守并率领郡兵将其击破，也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自章帝以来，刺史之权日见其炽，一旦有事，总揽一郡军民事务郡守，有时候甚至都只能退居其次。所以既然扬州刺史因病而不视事，这便让郡守盛宪认为，他得到了施展拳脚的空间。

张允显得十分热心，还为盛宪举荐了吴县本地的不少“干才”，据说都是闻名于县、郡的盛宪亲自举办策试，逐次考核张允举荐之人，皆合礼明律、应乎圣教，颇得盛宪之欢喜。于是盛宪将这些人欣然拔擢为郡吏，在一些重要的曹部任职，为他处理郡治事务。短时间内，吴县的吏事果然井井有条。

盛宪对张允愈发信任。近日在张允的坞堡举办的一场筵席中，位于上座的盛宪向张允举盏致意：“元直，我自任郡守以来，真是多亏了你了。如不是你一直在我身边助力，也许到今天都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呢。”

张允年在三十三、四，正值年富力强之龄，经受盛宪这一通夸赞，他却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显得十分沉稳：“明府不仅治于经册，明乎圣教，又器量雅伟，能识人用人。我等怎敢不前来投奔，奉献自己的一些微薄的智虑呢？”

盛宪极受用张允的马屁，满堂都是他爽朗的笑声。

这盛宪出身会稽贫家，自从被举孝廉到入京补尚书郎的阙，再到外迁为吴郡太守，此中他倾注了不少心血精力，深知为吏不易，更不要说是两千石这样的大吏了。眼下得到张允的热情帮助，他也不过是稍稍摆脱了茫然无绪的局面，要真的把吴郡治理好，还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要从各个方面再作全盘而又深入的思考。

而且盛宪也不是那种完全不通人世的迂阔腐儒，他知道这张允在帮助他时不遗余力，必然在索取回报时也是精心算计的。譬如张允向他举荐了许多“吴县名士”尽管这些年轻人确实都颇有才干和名声，合乎他盛宪的胃口他也爽快地将他们拔擢为郡吏，因他知道，这便是一种交换的对价，如无特殊情况，他自然没有拒绝推辞的理由。

但话又说回来，这张允的祖辈世仕州郡，他的家族原本就称得上是吴郡的“郡姓”，张允为人轻财重义，人品也是极好，值得信任。因而纵然有前述的利益交换，他盛宪倒也没觉得心中有什么滞碍，反而让他切身体会到，欲治郡县，便不可能不与本地的豪强有深入的交集而他又比较幸运，有这样家世、德才俱佳的豪右主动投靠，为他出谋划策。

目下他已解去刚上任时的燃眉之急，但未来如何作为，倒仍可听一听这张允的建议。于是他当堂问道：“元直，两个多月来，郡里的政务已经爬梳得井然可观了。但是我也想仿效名吏，在吴郡中惩治宵小，宣化人伦，还要请教元直：该如何做才好？”

“不敢称请教。”张允躬身一揖，“二千石可从裁汰浊吏、澄清吏务着手。天下之弊，莫不在乎讼狱讼狱之弊，莫不在乎县吏。管见以为，欲平讼狱，必先整饬县吏。”

“如何整饬县吏？”

“务要先稳住郡治的根基。”

“如何稳住根基？”

“功曹周璋，处事平允中正主簿杜卫，精通律令。此二人为明府臂膀，繁务、细故，明府尽可放心任由此二君处置。”

周璋和杜卫这两人，盛宪已经见过面了，看上去都是中规中矩、谨小慎微的人，虽可嘉许，却也没什么值得大称道的。而且盛宪也不太喜欢梳理文书，对律令更是不太熟稔，这些细碎之事，他原本就想甩手不理。既然张允说功曹和主簿都精通此道，他当然是再舒心不过。

张允刚才的建议显得有些平淡无奇，盛宪继续问道：“既已稳住郡治的根基，又该如何呢？”

“前北部督邮椽病故，可拔擢一人补阙，阴巡诸县，遇浊吏者，察之、刺之、诛之。”

盛宪心旌一动：“可有人选？”

“吴县沈睧沈达明，廉明清正，淡泊寡欲，颇知名于本县，可为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