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似是又豁达了些,“你我平日无所职事,又能复除全家,日子过得恬淡,终归还是好的……”
“也别看平日里过得恬淡,一旦遇上迎来送往,总要耗费许多赀财。因而平时便是有猪和鸡,我们也舍不得吃,怕的便是遇到长吏,不能尽职招待……”这回轮到张成胁肩一哂。他忽然面色与声音转入低沉,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大抵是三个月前吧,县廷的二郎途径本亭,只他们那几人,便吃掉了我们两头猪和四只鸡……算算时日,他们也应该回来了。哎……此次供给不比昔日,真不知碰到此人返程,他们又会如何斥责我食用不备……”
赵干闻言一惊:“早前曾听大兄说起。怎么钱金此人还未返归?他们当时越硖南亭往南,究竟所为何事?”
张成埋头回忆着道:“当时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他的传书,似是去到豫章郡的,但究竟为何,我也不敢细问。”
赵干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去豫章郡,或是去县廷故乡吧……家事?”
张成脚底一滞,迟缓地摇了摇头:“他带着那许多青壮部曲,挟弓带刃的,又有他家最得力的家将钱同相伴,怕也难说啊……”
两人闲谈间,忽然舍内响起一阵警鼓,倏而又消逝无声,紧接着便从安置警鼓的亭楼处传来煮沸了似的议论声。张成赵干相视一眼,快步踱回舍中,迎头撞见一个持长帚的缇衣亭卒。亭卒神色慌张地道:“亭长,游徼,竟是那钱家的部曲回来了,可一眼望去,却不见了钱家二郎。”
“不见了钱家二郎?”赵干吊高嗓门。张成奇道:“怎会不见了这厮?”
“看了好一阵,大家确实都不曾见到。”接续又有一些亭卒下来,逐一向张成禀报。
张成暗骂几个亭卒皆是庸奴,这便疾步趋向亭楼上到升梯半道,他凝神一望,看清楚真实情况,半边面色都刷成了灰白,啐骂道:“这钱金怎么横着返归了?”转头面向赵干露出那种老吏惯有的窘迫神色,抱怨不止:“钱同这庸狗是个刻毒且性急的人。一会儿等他入了亭舍,且看此人是如何叱骂的。”
话音刚落,墙垣外便已有一阵阵破锣似的叫嚷声传来:“硖南亭速速开门!速速开门!”
亭卒们不比张成,他们更直接地受到钱同一行人的威迫彼此一近了身,这钱同一行人身上的血污与骚臭便混拧成一鼓直扑而来。加之钱同等人俱是血染皂袍,面目狰狞,与那躺倒在铺了一面草席的梮上的奄奄一息的钱金一对应,好似这拨人是刚刚经历了什么了不的火并,亭卒们自是骇得个个两股发战了。
赵干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佩刀,被张成一个眼神制住了。张成压低声音道:“你是乡部职管逐捕的官吏,眼下的情况,还是不见为好。权且站住在这里,待我送走了他们。”
赵干恍恍惚惚的,轻轻答了声诺,张成便不再管顾他,径自迎到亭舍外去了。
张成在这拨不速之客面前现身后,便换上了叫赵干也觉得牙酸的谄笑神情。张成当即便是致歉:“本亭现身得迟,还望诸君不要介意……”
“劳烦亭长速去置办些吃食过来。”钱同落地抟坐,头也不回地大声指挥起来。他转头看向身后两个部曲,又道:“你们随亭长一起去后舍,杀一头猪,宰两只鸡,如有米浆、醢酱,也一并送来。大家都饿极了!”
张成一听,心中只是忿恨,却又当面说不出什么话来,仍是悻悻似地谄笑。但鼻前萦绕的腥臭气,却不由自主地使他眼角飞速瞥过。只这一瞥,看到那极不自然地躺在梮上的钱金胸口,看到那里偌大一个的血洞,张成眼瞳猛然一缩,霎时间有些失神。
钱同轻幽的冷笑声瞬息即至:“亭长,今日所见,莫要在外胡乱声张。”他又环视亭舍内那几个亭卒,直把他们骇得如坠冰窖:“若是来日县中传出了谣诼,尔等也都逃脱不得干系。知道了么?”
噤若寒蝉的亭卒们都不能发一言。张成额角渗出细汗,赶忙抢道,满面郑重之色:“今日之事,我等确实皆未看见。同兄自可宽心。”
赵干窝在墙后屏息凝神,双手都发了汗。他从孔洞中分明窥见钱金的尸首他那胸口那样大的一个血洞,怎么可能活下来?
他欲再行窥视,突然脚底掂量不住,竟把屋内的一捆薪柴踢翻了。舍内抟坐着的钱同与钱氏部曲们如野狼般霍然起立,纷纷抽刀在手。张成暗骂不好,只听钱同刻毒的眼神扫过这边,一声叫嚷似是洞墙而至:“何人在那里窥听?!”
“窥听?”一个清亮的壮年男子声音直入舍内,钱同等人纷纷旋踵,“我一区区羁旅,窥听尔等细故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