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钱同那还没开花的半边脸上，如死鱼眼般瞪大翻白的眸子，孟晓波稍稍细看之下，便立即泛起不寒而栗的感觉。他立即移开了视线，转过头来，却见胡乂僵死一般立在原地，嘴巴张大，恰好可塞入一颗鹌鹑蛋，在看到自己盯着他看后，发白的面色迅速泛起猛烈的红晕来。

“还愣着干什么？去叫人过来。”孟晓波一脚斜踢在胡乂小腿上，胡乂踉踉跄跄地连声道：“诺！诺！”

那边李广德看着攥着铜矛飞奔出去的胡乂，高兴地叫道：“多亏孟公携宝刀及时赶到。孟公且自去歇息片刻，待我料理了伤疮，一会儿借你的宝刀来看……”

孟晓波看李广德抟脚坐定，开始检查伤口，接着便快步踱到后院，好像是在学着老范初时给他包扎那样，从井旁的水桶舀出大量的水来冲洗伤口，暂时确也不去理会他了。

张成快步上前，不敢看孟晓波正在擦拭的雁翎刀，满面掩不住的慌张神色：“孟公，且移步说话。”

孟晓波将秋水送入鱼皮刀鞘，咧嘴干笑：“还正要向亭长讨点肉吃。”

张成一愣，随即拍着胸脯，对堂内几个亭卒道：“听到了么？快去拉一头猪来杀了。”赵干在旁，缄默无语，神色复杂。

随后张成详说了事情经过。赵干在张成身侧满面肃穆地听着，紧张地看着孟晓波。

原来当时赵干撞翻薪柴，正要惹来钱同等人搜检时，李广德突然闯入，目睹了堂中一切。李广德独行在外，往往展现出其大大咧咧、个性张扬的一面，他当即便把掣刀在亭长面前乱晃的钱同等人叱为“豪贼”，并喋喋不休地骂将起来。钱同底下有个少不经事的汉子耐受不住，起手一刀便朝李广德劈来，这便发展成了一场火并。李广德连杀数人，意兴激起，更是扬言要将钱同的“丑事”宣扬出去尽管他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丑事，只是下意识地这么叫喊这便如火上泼油，造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死者中，有县廷的二郎，还有他家最得力的家将和部曲。莫名死在这里，我们……只怕脱不了干系……”张成说到最末，语气迟钝起来，“况且……钱同这厮是县廷家中最得力的一员家将，他是孟公与李……公手刃的，孟公打算……打算怎么处置？”

孟晓波懵了一阵：弄巧成拙，祸事是他人惹起的，张成、赵干也都脱不了干系，但祸事的后果却是由他直接造成的，若那四百石的苦主找上门来，恐怕头两个还是要寻他的。

莫名其妙之下，竟杀了县长钱布的心腹爱将？孟晓波以手抚额。

“亭长莫急。”孟晓波也不知是安慰张成还是安慰自己，踌躇了片刻，作了个决定，“不如这样，且先把所有尸首都码放到一起。我队伍中有许多鹿车，可以趁夜色将这些尸首载出，运到荒僻处埋了。这样谁都察觉不出。”

“此事……”张成有意无意地望向井边的李广德，眼中好似有埋怨之色。

孟晓波看出张成心事，道：“刚才你们也听见了，此人叫做李广德，原是与我们那六人相熟的旧友。他是乌程县的商贾，素以急公好义闻名乡里。今日之事我已知晓了，一会儿待我与他细说事理，他自会领会的。且说到底，今日他既然挺身而出，与我一道诛灭豪贼，背负了这么多人命在身，原本就已犯下律条里的大罪，又岂会口无遮拦，将此事随意传扬出去？亭长，还有游徼，你们都无须忧虑，等会儿且听我去与他说。”

赵干也安抚张成，他看向孟晓波的眼神，却是只有敬畏与感激。

张成也很感激孟晓波，连声道：“实在是有劳孟公了。今日如无孟公与李公，不知事情最后会崩坏到何等地步。”转头又对赵干道：“此事谁也不得泄漏半分，否则我们谁也活不成！”

孟晓波驻足默想，欲思考该如何销毁尸迹，但心思烦乱，一时也没个头绪……

李广德自觉洗净了伤口，但找不到自觉干净的布料，这便返到堂中寻孟晓波来。张成这时已经与孟晓波前后商议清楚了，他命亭卒们扫除屋舍，并按照孟晓波的心思，集力将众尸体先搬到溷藩外的草垛堆里，掩其血气。

“孟公，你可会范公的那种医术？我知你们六个从勃泥国来的绝非常人。且为我疗治一番罢……”李广德对孟晓波大大咧咧地笑道，好似与孟晓波是熟悉了很久的友人。

孟晓波点头苦笑：“无妨，你且坐下，让我来为你包扎。”

李广德抟脚坐定，指着黑珍珠鱼皮刀鞘，咧嘴笑道：“且借我一观罢？”

孟晓波无奈，便将秋水借给他观摩，然后一边为他包扎。见他著迷地细细观察雁翎刀，不时啧啧发出“非为汉刀，亦非乌桓刀啊……”“当直万钱……不，几十万钱……”的模样，孟晓波咋舌道：“广德公，初见你时，你力战盗贼，言谈自若，已令人记忆深刻，今日又见你击贼，亦是如此，真……可谓勇者也！”

“勇者？”李广德恋恋不舍将秋水送入皮鞘，归还给孟晓波，抬头瞥见从侧门退散的张成、赵干等人，眼中闪过一丝鄙夷，继而又调笑着道，“孔仲尼说，见义不为，无勇也。我只不过非为无勇罢了。”

李广德似乎很享受被孟晓波包扎的过程，好似这是一种可以起死回生的法术似的。在这种莫名的乐观情绪引领下，他反倒念着别着事情，先是忙不迭地诉苦起来，但竹筒倒豆般讲述的，只是自己从海盐县返归的无聊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