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是深幽无比的回廊,在远处,花意孤看到姨母抱着一个淡紫色衣衫的女子低低地啜泣。 那女子虽面色憔悴,但其容颜绝美衬的阳光都黯然失色。她双眸如星,即使无力,也仍是动人非常。 姨母说过,母亲最动人的就是她的眼睛。梦里,花意孤突然记起这句话,她快步向前走过去。 求求你,这次不要醒来。让我看见娘的脸再醒来,求求你。 花意孤一边跑,一边默念着。 远处,姨母渐渐大声哭了起来。而这一切立刻又变得浑然不清了。 花意孤停了下来,沮丧无助地站在原地。 又是一个梦,这次姨母躺在自己怀里,面容苍白,身形瘦削。因为太过瘦弱了,就连拉着花意孤的手都关节分明,惨白无力。 花意孤知道,姨母是母亲和舅父年轻外出救下的,那时的她似乎正在寻短见。后来外祖母见她资质不错,便也收了她作幽篁弟子,从此便隐居深山。虽然姨母和自己不是血亲,但因为母亲生下自己后就难产而亡,姨母其实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如今最亲最爱的人躺在自己怀里,拉着自己的手,说着最后的话。 意孤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又怕自己不说,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眼泪一滴滴掉落下来,滴在姨母脸上。 姨母勉作一笑:“不哭。幽篁铜簪是掌门的象征,你.....要收好。这事关《明灭经》。”姨母最终如是说。 花意孤大哭了起来。 哭了许久后,花意孤失魂落魄地走出红香斋,听得远处一片嘈杂。 “让我进去!” “不行花主尊,掌门已经吩咐过了,除了少主外谁都不可入内!” “你们给我滚!” 花意孤看见幽篁馆众人集结成层层人墙,阻拦着舅父花蓬舟。是了,临终前,姨母都不愿再见舅父一眼。 见到花意孤,众多幽篁门人立刻垂手而立,吵闹也渐渐平息了。 舅父冲上去,看见花意孤满面的泪水,道:“意孤,浅绛她.......” 花意孤一闭眼,泪水又漫了出来,说出了云浅绛病逝的消息。 幽篁馆众人听后立时跪下,或哭泣或叹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历代掌门下山捡拾的孤儿。 花蓬舟呆在原地,过了一会,发了疯似的冲进红香斋。 睡梦中的花意孤翻了个身,起了一身冷汗。 最后一个梦里,舅父将一小管液体交与她说,是一个叫郭崇韬的人负了姨母,他让她用这个杀了郭崇韬。 终于,花意孤睁开了眼睛,看到一片黑暗。眼泪流过一阵她觉得心里清明了很多,便持一盏灯起身下床。 月色落在中庭,花意孤步履轻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漫无目的的走。 直到走出中庭,来到后面的院子时,远远地看见了一个清瘦的身影跪在一座新翻的坟冢前。 第一次,花意孤觉得翩然若神的长孙紫宸那么的瘦。 第一次见他,他安和温润神姿绰约。第二次见他,他号令天下群雄失色。第三次见他,他孤单安静地跪在父亲的墓前。 花意孤回忆起他看自己的眼神,是那么的包容、温和,即使看到一切后也从不刨根问底。 黑夜寂静地笼罩下来,一切都安静地浸泡在浓浓的黑中。一个少女身形单薄,持着微弱的灯光,静静地伫立着。一个少年身着素服,亦是静静地跪在一座坟冢前。落叶翩然而下,落在二人身上,他垂眸望着地下的尘土。 十年后,花意孤望着沐烟峰苍穹上满夜的明星,回想起这个情景,一滴泪滑落下来。 江湖无情,刀枪无眼。 十年后的她闭紧双眼,暗暗想道: 长孙哥哥你究竟在哪? 不知过了多久,长孙紫宸撑着墓碑终于站起身来。低头掸了掸落叶,不经意间看见花意孤远远地站着,落叶亦惹了满身。她持着灯,孤孤零零的站着。 长孙紫宸心下诧异,道:“花姑娘。” 花意孤冲长孙紫宸一笑。正在这时,突然感觉腹中一阵火辣的痛一直传到自己的太阳穴。她紧紧咬住嘴唇,火烛持在手上剧烈地颤抖起来。 长孙紫宸一惊,几步走上前去。发现她面色苍白,汗水从额头沁了出来。 花意孤持着灯,摇曳的火光中看见长孙紫宸向自己越走越近。月光如水,落在他的身上,和素色的纱袍相得益彰,整个人迷迷蒙蒙地散发出月晕般的微光。 长孙紫宸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手,发现所触之处一阵冰凉。便握着她的手,手指轻轻探进她的袖口,一股真气从她手腕内关外关两处穴道汩汩传入她的体内。 花意孤体内一阵热流,腹中的剧痛慢慢减轻了。等她缓过神来,看见长孙紫宸关切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 “好一点了吗?昨天一定是劳累了,一个小姑娘又看见了太多血光,所以受了惊吓。将养几日,还是能恢复的。” 长孙紫宸仍是不放心,右手轻柔地握着她的右手手腕,抬起左手将她肩上的落叶掸落。过了一会,那只手又轻缓地绕到她身后,将她长发上沾惹的几片落叶轻轻摘了下来。他留意保持着距离,但花意孤还是感觉到一股温热透过层层粗质的衣料向自己漫来。 长孙紫宸将自己的大衣解了下来,轻轻搭在她身上,向后退了一步道:“出来了这么久,小心着凉。” 花意孤点点头,笑了笑。 那个温柔的声音接着道:“从母亲告诉我是你救下她后,我就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你。现在来,是有什么事情和我说么?” 花意孤张开口刚想说话,鼻子一痒,阿秋一声打了个喷嚏。 “快进屋说话吧。”长孙紫宸见状道。 两人在屋中坐定,虽只是初秋,但夜深了,仍是透骨的凉。长孙紫宸烧了一个炭火盆,又泡了一壶热茶,摆在花意孤面前。 花意孤握着暖暖的杯子,瑟瑟地抖了起来。 “怎么这么晚出来走,在这里睡得不舒服吗?”长孙紫宸问道,又向花意孤杯子中续了一些热水。 他看着花意孤的眼神是那么的柔和,即使还不知道她的来历,即使她这么唐突地出现,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柔。 “我......想看看你父亲。”花意孤轻轻地说,“很抱歉,去晚了一步,只救下了伯母。” 长孙紫宸一怔。 想看我父亲? 各门各派前来勤兵吊唁的人不少,白日里人影纷纷从他身边掠过,不少人口开口合,说着一些和前面的人一样的话。新任盟主满门被屠,各派派人前来勤援,是多么合理正常的事情啊。 可,没有一个人和我说,我想看看你父亲。 长孙紫宸看着她,想看看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究竟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他探寻地看她的双眼,看了很久,发现她眼神浅的很,什么都没藏。 在这种单纯下,一丝悲伤从层层保护中泛了出来,他卸去了礼貌性的笑容,嘴角带着一丝悲伤。 “其实能救下母亲,已经是万分感谢了。” 花意孤看着这个叱咤风云的武林盟主内心涌起的那份悲痛,突然有些伤感。她从小在沐烟峰上长大,对男子从未有过界限和戒备。她伸出双手,握着了长孙紫宸的右手,捏了捏,眨了眨眼睛。 长孙紫宸看着她,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身边女子的造作扭捏,睁着澄澈的双眼看着他。 看惯了生死离别、血肉横飞的他,开始有些心疼,为她经历了她本不应该经历的事情。 “花姑娘出身于那派门下啊?家中又有何人?”长孙紫宸问道。 “我嘛,四处游历。而且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母亲也是在生我之后便难产而亡了。” 长孙紫宸听了心里有些难过,道:“那你的师父对你如何?” 长孙紫宸见她转了转眼珠,道:“我没有师父,小的时候被人卖了做仆役,后来逃了出来。闯荡江湖后,武功就四处都学一些。” 长孙紫宸点点头,道:“那你是怎么来到东平的?” 花意孤道:“本是想去都城,路过此地的。” 长孙紫宸道:“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花意孤想了想,道:“依旧去都城吧,我还没有去过那里。” 长孙紫宸看着花意孤的笑靥,瞥了一眼她挂在身上的那柄箫,低头饮了一口茶,想起昨日郭崇韬遇刺后,几个门人带来的消息—— “盟主,中正来人回禀,说刺客追到都城城郊就不见了。” 一时座下噤声,冠义奇道:“这都城是中正自己的地盘,在自己地盘上追丢了?什么刺客本事这么大?” 长孙紫宸手指轻轻敲着杯沿。 白子阳道:“盟主,城郊附近有兰城、丰水、金明、东平四个小城,刺客会不会藏匿其中?” 回忆起那时那景,长孙紫宸总觉得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目光再一次投到那柄箫上。 那是一柄平淡无奇的竹箫,形制较现在有些不同,而且上面参差地起了一些裂纹,说明其年代太过久远。但显然,这柄箫的主人太过珍视它,一柄竹质的箫都被养出了玉器般的光泽。一柄看似这么寻常的箫,为何会被人保养了上百年呢? 长孙紫宸想到了江湖上流传的古乐器野步箫,但那只是传说罢了,即使有,想来应该不会留存到现在吧。 救下母亲,拯救百姓,他本是满心感恩、满心欢喜的。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拒绝什么,只觉得她的出现好像打破了自己一如既往的生活。 烛火朦胧,窗外传来鸟踏寒枝的声音。 门外有人轻轻敲门,长孙紫宸听见轻声道:“进来。” 白子阳冠义两位副使推门而入,看见花意孤有些吃惊。 “花姑娘也在?”冠义道,“见过花姑娘。” “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长孙紫宸拨了拨或盆中的炭火,站起身来。 冠义道:“盟主,我们是为长孙伯父的事情而来。” 白子阳道:“节哀顺变吧。” “此次屠城,契丹杀了我们一半还要多的老百姓。”冠义长叹一声,“若不是我们来的及时,恐怕,整座城就只剩下几十户了。” “这次襄水派的南阳君、太行派的洪谷子各带了近一百人,另外还有附近的很多小门派都来帮忙了,前后大概来了三四百人。”白子阳对长孙紫宸说,“大家听说盟主家住在东平城,都来帮了。”” 长孙紫宸轻轻点点头。 “只是我们两个很奇怪。为何契丹南下屠城?”冠义道,“屠城抢掠,不选择离他们地盘近的地方,却将手伸进了都城附近。” 白子阳沉吟道:“这次朝廷的反应也很奇怪。本来我们以为,屠城都发生在都城附近了。朝廷御军应该出动抵抗,不料却只是来了一小支部队。” “奇怪的何尝只有你们。契丹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突然南下侵袭本不奇怪。只是竟敢把手伸到都城旁边,实在出乎意料。”长孙紫宸捻起一小撮茶叶,放进沸水之中。 冠义道:“当下乱世,当今圣上坐稳中原不久,南方几国割据,西南西北边陲更是鞑子当政,北边还有契丹胁迫。” 原来在这么个乱世,连皇帝都不能一统天下。花意孤沉思,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看长孙紫宸。 武林盟主不仅掌管都城门派,而且六堂遍布天下。国家虽不是一统的,但江湖确是一统的!他,其实大权在握。 花意孤瞪大眼睛看着长孙紫宸的侧脸。 那么,契丹南下屠城会不会是冲着新任盟主来的呢?毕竟,如果不是自己突然行刺郭崇韬,长孙紫宸就不会留宿风秋山。那么那一夜,长孙紫宸本该是在东平城的家中过的。 花意孤突然明白为什么长孙紫宸不似第一次见面时那么明朗了,而是变得沉重。也许他心中也抹不去这个疑问吧。 因为自己的缘故给全城带来灾祸。 “契丹南下如此顺利,我怀疑是朝廷里出现内鬼。”白子阳沉思道。 “这件事情也许是冲着我来的。”长孙紫宸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冠义看着长孙紫宸道:“长孙兄,别这么想。” 长孙紫宸不言,看向窗外。 “这内鬼定然在朝廷中居于高位,才能让契丹一路南下通关如此顺利。”白子阳说道,“可他总的有个什么......符节才行。但今日我们从那契丹首领的尸体上并没翻出来什么符节、信物,没什么可疑的。” “肯定是得有这么个东西,不然这一切都太容易了。”冠义道。 长孙紫宸点点头道:“说的有理,白大哥,麻烦你和他冠义多留意搜查现场,若有可疑的地方一并报给我。还有再分派玉门堂等北方堂主查探契丹行踪,把这次契丹南下都城之事给我查清楚。全城老小的性命,我要幕后之人丝毫不差地偿还。” “杀父大仇,仇深似海。”长孙紫宸透过月光看了看窗外父亲的坟墓,“此仇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