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明姒大多时候都会选择在水榭中度过,小荷初绽,风中含着细细的香气,岁月都变得温柔起来。来到这里已有数月时光了,印在脑海中的血腥气仿佛渐渐被郗府的草木清香所冲淡,但是每每入夜,那些骨子里的悲伤哀怨便会叫嚣肆虐,鞭笞着自己这颗贪图安逸的心。她知道华国的那些亡魂一日未得安息,自己此生便再无安宁之日了。可是这些她都不能告诉师父。 面前是她同师父一起去山中采摘的草药,师父一大早就进了宫,吩咐必须赶在他回来之前,将它们分好类。她凭借着天生的好嗅觉,很快便完成了任务。药物的清苦气息,总让人分外清醒,她怔楞的看着自己的成果,脑海空荡荡的,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脑海中不由的出现了那天去宫里的所见。 拘谨的宴会,威严的天子,皎白的梨花,还有……许多奇怪的目光。她自回来之后便一直在思索着师父的用意,只可惜,她绞尽脑汁还是得不出一个好的答案。不知道等师父回来,她可不可以冒昧相问,而师父又是否会告诉她? 就这样一直等到了皎月初升之时。 师父的素纱中单外罩着一件灰色的罗衣,不同于寻常所穿毫无纹饰的衣裳,这件外袍上用银线绣着生动的朱雀纹。明姒怔怔地看着纹饰,将那么一晃而过的悲伤悄悄的藏到了心底。华、宋、郑三国源出同祖,尚火德,以朱雀为图腾。这个纹饰曾多次出现在父王和伯雅哥哥的衣物之上,骤然再见,却恍如隔世。 师父一贯沉着自信的脸上,带着许多慨叹,照在他身上的月光也凝结了许多岁月的苍凉。即使是他唯一的弟子,明姒也从来不知道他的前尘过往,甚至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国之人,为什么辗转到了雍城,又因为什么声名鹊起,如今年岁如何,可有亲人?师父所有的一切都是神秘莫测的,他的身世经历就像他散发出的气质一样,总是朦胧而清冷。 但是今夜的师父很不同,他的心事似乎都写在脸上,如此落寞。 “没有什么要问的么?”子谕挑眉而问,打破了这暗夜的寂静。 明姒笑得羞涩,道:“很多想问的,反而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说说看。”整了整衣袍,子谕调整了坐姿,准备聆听。 “明非冒昧,想知道师父那日为何要带我进宫赴宴?”说完,她小心翼翼的抬起眸子,静静地望着子谕先生,她想如果师父表现出一丝的不耐烦,那么她该用什么话来圆场。所幸,师父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开了口:“原来是这件事啊……”他的声音里透着耐心,明姒暗暗松了口气。 “宫禁之中很奇怪,看上去平静无波,但是什么秘密都藏不住。”郗子谕望着远处的明月,说道,“春日宴上,各国的使臣都会前来,所以有什么消息便会迅速传入各诸侯耳中。明非,你可以猜猜看,那日他们将会给国君带回什么样的消息?” 明姒想了片刻,终于了悟:“或许他们会说,郗先生新收了个女弟子。” “然后呢?” “他们会想办法……查出我的身份”说到这里,明姒忽然脸色惨白,“师父,他们会查出我是谁的,对吗?” 郗子谕看了看她,语气仍是和缓从容:“若是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用尽办法也不会知道。可是若是我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得到这个消息。” “师父是……是想让他们知道的。”明姒低头,咬着唇道。 “如果你只是为了找一个藏身之所,又何必千里迢迢来寻我。况且你不过是一个王姬,就算他们知道了你的身份又能如何?” 是啊,又能如何?如果只是为了活着,那么找个地方藏起来便好了,何须费尽周折来雍城。伯雅在莘地只有三千兵马,她当真贪图安逸,不去管华国了么? “师父,明非明白了。” “不出三个月,这个秘密便会有用处了。”他的手落在几案之上,声音低不可闻。风拂过帘幔,本来准备告辞的明姒,却听到师父忽然说道:“收拾收拾东西,这几日便进宫去吧。”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看着师父。 “陛下命你进宫为女史,教导公子和帝姬礼仪。” 她的脑袋“轰”的一声,仿佛要炸裂。想起天子的威仪和严肃,她本能想拒绝。在师父身边,她尚可保持放松的心态,入了宫禁,她只有战战兢兢。 “你莫要害怕,不过是做个女史,谨慎负责一些便好。” “师父……可是我并不想入宫。”她大着胆子,表示拒绝。 郗子谕知道她害怕什么,他自然也不想让她去,只是天子既然提出,也没有断然回绝之理。他的心中已有筹谋,所以便安慰道:“有师父在,你无需害怕,过一段时间师父便将你接回来。” 如此便是没有回旋余地了,明姒无奈,只好答应。 “明非?”明姒走了片刻,却被师父叫住。 隔着几株芍药,师父的身影在一片浓艳中格外清瘦萧索,他微微驼着背,轻咳了几声,叮嘱道:“宫廷之事很是复杂,切记少言语,多留心,远离是非。” 明姒回身,点头应了一声,耦合色的裙琚在花丛中转了几下便不见了。郗子谕垂眸,又开始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