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瑚本不知情,这天下朝时被刑部侍郎张敬汤拦下:“贾公爷。” 贾瑚心中疑惑,拱手道:“张大人。” 张敬汤开门见山:“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人无需客气。”客套话好说,心里却敲起警钟:这位忠廉王的门人想做什么? 张敬汤陪笑道:“是这样,下官前日收到山东的刑名文书,说是有个姓薛的公子哥儿打死人命,本来是收押的,山东提督刘大人得了京中递话,商议沈巡府硬是诿过家奴将元凶开脱出来,公爷想来是不知情的。” 贾瑚又不傻,转念间便把事情原委猜了个五六分:“张大人的话有些武断,我们在京师,哪里能明晰山东的内情?该信得过地方府县的明断!” “公爷说的是!”张敬汤脸上不大自在,“我也是害怕公爷蒙在鼓里,被污了英明尚不自知而已。” 贾瑚点点头:“多承侍郎大人费心!” 之所以没接张敬汤的话,概因现任刑部尚书为昔日四王之一的南安郡王嫡孙徒文昌,如今虽年事渐高,并不很管所部事宜,到底为一部堂官,徒贾三世之好,贾瑚又是勋贵中的魁首,不费太大力气便从徒文昌那儿打听到了内中缘由。 晃晃悠悠坐在轿中伤神的贾瑚听到长随请示去处时叹口气说:“回荣府。” 贾琏下差回府,还没来得及和凤姐说上话便有丫环进来传道:“二爷,大爷在书房立等您过去。” 凤姐疑惑地问:“可是有要紧事儿?” 贾琏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哥”书房的气氛过于凝重,贾琏敏感地觉察到哥哥在生气,小心翼翼地上前,“您怎么了?” 贾瑚把手上的折子丢给他:“自己看!” 贾琏大略浏览一遍,冷汗冒出来:“哥——我——薛家——” 贾瑚冷声问:“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贾琏小声说:“弟弟不该擅自给山东提督修书,包庇薛家。” 贾瑚双眸慑人:“还有呢?” 贾琏语塞:“弟弟——弟弟——” “薛绍为什么没命你是有数的,薛蟠要老老实实的圣人大约能前事不咎,他自己作死,你还敢插手帮忙。”贾瑚拍了下桌案,“你是存心与圣人作对是不是?” 贾琏已经捏着折子跪了下来。 “刑部移文你看过,贾雨村出的什么馊主意?教山东刑狱拿‘原告因冤魂索命暴毙而亡’的混账话结案?你不想想,薛蟠能当众打死人命就不是低调求全的主儿,他还大摇大摆往京城来,有心人追究起来你怎么圆过去,说他是诈尸还魂的?” 贾琏脸色涨红:“是弟弟疏忽了。” “想要以权谋事,还得做到不留痕迹,你以为靠封信解决了刑狱官司便是有能耐?”贾瑚没叫他起来,“给我记住一条,纵使将来咱家失了宠叫人清算,面上也不准有背了大青律法的罪名——那时候被栽赃诬陷的条款就未必能让贾家消受,容不得你们添别的。” 贾琏脸上带出不以为然来。 贾瑚倒吸口气:“你不会觉得咱们家能永远像现在这般赫赫扬扬富贵下去吧?” 贾琏愕然:“哥——”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贾瑚站起身,“今晚你给我跪在这儿,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回去!” 凤姐左等右等没等到丈夫回来吃饭,直到派人打探后才知道贾琏被罚了跪,虽然不知道因由,到底挂着心无法用饭,索性扶着丫环去书房探询。 贾赦夫妇也得着了消息,张夫人吩咐小厨房煮了两碗面,亲自来给儿子送饭。 门口撞到儿媳,张夫人忙道:“你有身孕,快回去歇着。” “媳妇没事儿。”凤姐扶了下腰,指着屋内小声问,“太太,二爷惹大爷生气了?” “琏儿上回挨罚还是十二岁那年因为街市纵马险些伤了一对母子。”张夫人宽慰凤姐,“你放心,瑚儿最疼弟弟,琏儿不管有多大的错处,罚过一回也就没事儿了。” 贾瑚听到动静出来,瞥着太太身后说:“您就是偏心,舍不得他吃一丁点儿苦。” 张夫人哭笑不得:“琏儿媳妇做证人,我可是什么都没说的。” 贾瑚伸手指向证据:“您还用说呢,肯定又给他送火腿面来的。” “你呀!”张夫人摇摇头,“琏儿也是娶了媳妇快当爹的人了,你总得给他留点儿面子。” 换作别的事儿,贾瑚还能如太太所说心存顾忌,可薛蟠却是凤姐表弟,自然对这个弟媳有些迁怒,扶着张夫人哼了一声:“您就惯着他,今天敢跟圣人打擂台,明儿准能在家里竖旗杆!” 张夫人吓了一跳:“他闯了什么祸事。” 连张夫人身后的凤姐都白了脸。 贾瑚扶张夫人坐下:“娘,咱们家到今天这一步已然是烈火烹油的景象,曾祖血战疆场挣下家业,祖父戎马一生,拼着全身是伤得了个原爵承袭,儿子的辛苦不论,就算您媳妇,也是拿命换来的尊贵。琏儿怎么就敢觉得自己是生来能享荣安富的运道?” 张夫人品度长子脸色,心下稍稍放松:“琏儿没你持重,多加提点就是了。他的公子哥儿性情也未必没你的因由在里头,小时候跟明讷国舅的孙子争买蛐蛐吃了亏,也不过被推着跌了一跤,心疼弟弟堵在学士府大门口要跟人家比试武艺、拿上皇赐的劲弓射人家邸门牌匾的是哪个?” “娘,这都哪年的事儿了,明富比我还大一岁,他欺负琏儿我能不出头?”经张夫人一说,贾瑚倒消了七八分火气,“那会儿明家给义直郡王助威,我是金昊的侍读,还怕开罪他们不成?” 张夫人笑了笑,拿过食盒将面取出来:“先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 相较于贾赦,身为帝师之女的张夫人更有政治涵养,听贾瑚含蓄说到薛家时拿眼看了局促不安的儿媳一眼:“毕竟是亲戚,总不该袖手旁观。” 贾瑚不好直言薛绍死因,无奈地放下筷子:“照应亲戚不错,总该做的周密些,他当咱家只手遮天能够无所不为,忠廉王可早就盯上府里,单等着抓把柄呢。” “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张夫人叹息道,“只望姑太太吃一堑长一智,好好管教薛家的哥儿。” 凤姐是玲珑心思,虽然记挂丈夫想着进去瞧瞧,终究不敢忤逆长兄之意,又因薛蟠触动心病,同太太略坐片刻就回了东小院。 第二天,听到消息的王氏来看凤姐,提及贾瑚时未免带了三分怨气:“他是把驸马爷的威风耍到了亲弟弟身上,老太太和大老爷还在呢就这般给琏儿没脸,等将来你们长成,还能有立足的地方?” 凤姐将薛蟠的话儿说与了姑妈。 王氏怒道:“位高权重了便该不认亲戚、六眷无门?用他出多大的力就这般刁难琏儿?我料他是借故发作辖制琏儿不能插手府里的人情!” 凤姐嘴上没应和,心中难免郁卒,晚上同贾琏拌嘴:“taizu皇帝不是给咱们这样的人家定的律法,大爷也忒小题大做了,纵有人告府里谋反,圣人还能信了不成?” 贾琏不悦:“这是什么话,大哥身居高位,岂有不加小心的?” “外面看着我们有公主嫂子、国公兄长指不定多荣光,还不是黄杨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凡百的事儿不做主,与寄人篱下有什么两样?”凤姐冷哼一声,“人家就算看不上府里爵位,为儿子留着也不能给兄弟——” “啪!”贾琏将手里的茶盏摔的粉碎,“我是老爷和太太的儿子,住在自己家里算寄人篱下?你觉得屈,京城脚下能袭爵的长子嫡孙海了去,皇太子也大不了我几岁,你有能耐怎么不挑着他们嫁?” 凤姐气得胀噎:“你——” 贾琏一摔门帘抬腿走了。 凤姐几乎倒仰,心腹丫环平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解劝。左性发作一回,凤姐堵着气半夜才睡下。 第二天早上强撑着起身,不妨听到窗根有两个小丫鬟饶舌,说起贾琏昨晚由书房的小丫鬟秋杏伺候,至今还未起床,想必是要回了太太收在房里的。凤姐血气上冲,险些仰了跟头。 等张夫人听到消息过来,凤姐已然见红,太医稳婆走马灯似的忙碌半天,终究没把孩子保住。 “琏儿呢?”张夫人听说引子在儿子身上,哪里还忍得住,“给我把这孽障拿了来!” 二门小厮回道:“太太,二爷昨晚上歇在书房,一早便上差去了。” 张夫人怒气未消:“春杏秋杏的是怎么回事儿?” 陪房洪琦家的低声说:“昨晚秋杏是给二爷送了回茶,今晨也是她伺候的洗漱,并没有别的。” 张夫人立刻追问:“嚼舌根的那个丫环呢?” 洪琦家的回道:“是东府来升的侄女。” “我们家是慈善过了!”张夫人拍着桌子喝道,“传我的话,二十板子打不死这做耗的奴才,立时提脚卖出关去,两府永不许收留!” 东小院上下战战兢兢,没有一个出声求情。 贾琏听说妻子小产,悔的顿足不迭,回家挨着张夫人训斥也不敢顶嘴,知道凤姐并无大恙才稍稍安心。